一个身穿着熨帖的黑色西装,腋下夹着大皮夹的三十岁的高个男子从另一个方向朝杨沛然走来,在他面前两米站住。两人目光对上,神情一时古怪。
“祝总,你不会是来送我的吧?”杨沛然挤出微笑来,先开口说道,不改嘲讽语气。
“为什么不会,我就是来送你的。”祝时雨也勉强地笑,不自在地左右张望一下,问道:“你是没进去,还是已经出来了?”
杨沛然拍拍胸口的口袋,随即意识到这毫无意义,答道:“哦,还没进去呢。”
“你的航班,大概还有多久时间登机?”
杨沛然抬碗看了看表,“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左右。”
“那好,你先办边检,我在外面等你,你就要走了,走之前我们再好好地聊会儿。”祝时雨语气仍是不容置疑,见杨沛然点头,他紧绷的身躯稍微放松下来,侧身指着几米外一排座椅,走过去坐下。
杨沛然转身进边检大厅排队,他没有等来颜媛,却等来祝时雨,心中怪异,既想立即冲出去质问祝时雨这时来干什么,又想干脆躲开自己才算最有姿态,心中左右矛盾,心情凄楚。
他不知平时边检如何,总之不到二十分钟便办完出来,出来时见前面有两个大盆园艺,正好将外面坐着的祝时雨给挡住。他稍微迟疑一下,在不告而别地悄悄走开与大大方方地与祝时雨告别之间选择了后者,施施然走到祝时雨面前。“祝总,我手续办完了。”
祝时雨忙不迭起身,“Jedi,多谢你,我们再好好地聊聊。”
他在等待时早选好了地方,指引杨沛然一起走到附近一处逸品咖啡店坐下,服务员过来询问,祝时雨先自己点了一份加浓意式,问杨沛然想喝点什么。
“祝总,我就要登机,时间不多了。”杨沛然既是提醒又是推辞地说。
“那就一杯美式。”祝时雨代替杨沛然对服务员下了订单。
服务员走后,两人在座位上各自扭动了一下屁股,换到自己最舒适的姿势,望着对方,过去两周一再累积的厌恶和敌意在这一刻似乎重新回来。
“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对吧?”祝时雨先开口说道,声音有些惶然和惫懒。
“四十分钟吧,还要过安检。”
祝时雨轻轻地哦了一声,他埋下头稍微沉吟,抬起头来说道:“我是来送你的不假,但我更情愿理解为这就像一场足球比赛,全场九十分钟都闷平,所有人都在等裁判吹响比赛结束的哨子,但我还想努力一把,哪怕已经过了加时时间,裁判还没吹哨,球还在我脚下,我就想要进攻。前面九十几分钟没有进球不意味着最后一秒钟也是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杨沛然哂笑一下,轻轻摇头,这不是不明白祝时雨的意思,而是否决他的进攻意图,他忍住了想要说你怎么知道球在你脚下这样尖刻的话,淡然地说:“再过十几个钟头,我就在洛杉矶了。”
“你说你没有私心杂念,只是为了和我关于公司发展战略的不同而离开,那好,我很认同这个。这最后半小时,时间不多,就好比足球比赛裁判实际吹哨前的最后一分钟,不一定谁能进球,我们只是再最后努力一把,从头再讨论一次,抛开所有关于人和事的细枝末节,仅仅是在发展战略本身而言,究竟应该是你的精品战略,还是我主张的齐头并进,多点开花的战略更对头。”祝时雨有备而来,侃侃而谈,志在必得。
“然后呢?”杨沛然心里不是全无波澜。
“不预设前提,我们说到哪儿算哪儿,说得高兴了,我送你去安检登机,你去美利坚享受你的阳光海滩,说得不高兴,你抽我两巴掌,回去咱们接着干!”祝时雨说得混不吝,连因果都有意颠倒着说。
“好,这半小时是实实在在的,前面的这些算我送你,从此时开始计时。”杨沛然投桃报李,绝不输阵,一边看了看表。
“好。”祝时雨一口答应。
杨沛然抬抬手,示意祝时雨可以开始。
“《风之影》全国经销商承销了两万多套,我们自己各种渠道走了将近七千套,就算按你的说法,经销商承销的部分会有一定比例的退货现在还不知道,哪怕先计提一部分损失,把平均售价压缩到五十元一套,我们也回笼了一百四十八万元。扣除前期投入是盈利的,再算上明年EDG和大禹投资给我们的第三期一百万投资,我们手头有可支配现金两百八十万元,足以支持四个到五个中等投入水平的两年期项目开发,这就是我们现在做的,在财务上这有什么错呢?”祝时雨目光紧盯着杨沛然,谨慎地说;他说到这里停下,等着杨沛然反驳。
“计提的损失恐怕你比预计的要更大,现在你看到的只是三个月内,实际上我们想要发行下一个游戏,看到时候我们想要渠道多大的配合力度,《风之影》退货周期最多会长达一年,你说销售均价五十,我看最后或许连四十也达不到。这笔钱哪怕我们不吐出来,也会被从下一个游戏的渠道收入里扣掉。所以,我不认为《风之影》我们盈利了,如果我们现在收手不做,可能是盈利了,但既然我们还投入新的项目,想要连续发行,这个盈亏计算就是错的。”
两杯咖啡端来,意式的杯子小,美式的杯子高。
祝时雨端起那小小的杯子,浅浅地抿一口,“这当然是个动态的变化过程,我承认这一点,新项目会产生新的收入,我们有目前国内最大最完整的研发团队,绝不会收手不做,做一锤子买卖,这简直可笑到了极点。我们要做的是流水不腐,所以决定同时开多个项目,推动公共成本这一块尽量分摊而压缩下来,预期利润部分得以增长,不然按你的模型来分析的话,即便我们做出一个比《风之影》还要好的单一产品,仍然可能是不怎么盈利的。”
“如果《风之影》项目组不拆分成五个,那么做出一款比《风之影》还要好的产品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有这个自信。但分拆成四个,不到两年工作经验的策划在新项目里担任主创,一年工作经验的程序担任主程,还有完全的新手加入进来,我看这五个项目最终一个也成不了,这才是最可能发生的事。这就好比一边是投资收益百分之十,笃定可以保本,另一边是预期投资收益百分之五十,但很可能会本金全赔掉的赌博。你选择哪个?”
“你看兄弟们看得太轻了,凭什么你主导的项目就可以成功,而别人主导的项目就一定会失败呢?这是你招致常勇和雷青松不满的原因所在,还不止是他们这么想。”
杨沛然耸了耸肩,表示知道了,并不反对祝时雨这么说。
“我认为,目前这五个项目,有可能会败掉三个,但也会有两个会成功,总体而言不弱于《风之影》的投资回报。”祝时雨接着说道。
“哪两个?”杨沛然嘲讽地问道,他知道祝时雨的答案会是什么仍然这么问。
“我不知道是哪两个,但会有两个能成,可能不是我们最有信心的那两个,但就是会有两个。成功的这两个财务回报究竟如何,我也不敢说,但这就是我们所在做的事情!游戏投资是有风险的事,什么时候我们在做没风险的事?”
杨沛然摇头,废然而叹,“祝总,没有新的东西,这不就是我们已经反复再三讨论的话又再说一遍吗,你追到机场来和我说这个,真的有必要吗?”
“有这个必要,我想起我一直都忘记了引用一个数据化的假设,这其实很关键。”
“你说吧。”杨沛然的眼睛微微闭上,他不认为之前的讨论还有未涉及的道理,只希望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跟祝时雨说再见。
“我们可能都忘记了一点,并不是所有玩家都接受同一个游戏类型,动作类的、策略类的,角色扮演类的、益智类的游戏,以及最近才火起来的即时战斗类,和射击类游戏,更别忘记了还有美术风格上的东西方差异。大部分用户其实只偏好其中一个,最多两种类型。你以为《风之影》赢得了国内所有玩家的关注吗?其实不是,关心和购买《风之影》的玩家可能分别只有十万人和三万人。你力主做《风之影II》的潜在消费群也不过是这十万人里的或许四到五万人。你关注在技术和设计上的妥善度,但忘记了这十万人之外的好几十万上百万的用户。这是我坚决要求齐头并进,多点开花的根本原因。”
杨沛然安静地听,神情傲然,并不急着反驳。
“我们已经在策略类游戏上证明了,我们是可以做出让用户接受的游戏的,为什么我们不真正面对所有国内市场的潜在用户?或者说大部分,这是我们的机会,《风之影》的商业意义不在于账面盈利几十万,而在于我们为自己打了一个全方位的,价值好几百万都未必买得来的广告,所有玩家都相信了并且在等着我们推出他们喜爱的游戏类型的产品,我们为什么要浪费这个广告效果,等着它慢慢消失,难道不是这样道理吗?”
也许有些言辞之前没用过,但核心意思是老生常谈,大部分都是废话,杨沛然忍不住轻蔑地想,又抬手看了看时间,这当然是桀骜不逊的姿势。
“这个你之前说过,我也最集中地批驳过。在这一点上你只看到成功了会有多好,却完全不去想失败了会有多惨。不知为什么,我们俩的角色完全互换了,该主张狂飙突进的人是我,而你作为总经理,应该更多地考虑风险控制才对。”
杨沛然停了一下,权衡该用哪个称呼:“老祝,你还有六分钟时间。”
真的很喜欢林朴的这部小说《游戏风云》,它传递了那份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感:爱你,就是见不到你的时候,心里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你在身边时,静静地靠近你,即使不说话,也感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