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也笑了，说：“你看我又多嘴了，这种事情，你怎么应承是吧？心里有就好，心里有就好，那我回病房了！”老太太说着，把蛋糕举起来，得意地晃了晃，就往病房方向走去。

郑馨云看着老太太背影，看着她走进病房，病房门一关上，郑馨云眼泪立即止不住的劈了啪啦掉出来。

郑馨云连忙抹了一下眼角，低头从口袋里去拿纸巾包。

“你怎么了？”程嘉义的声音突然在自己身后响起，“你别吓我，是不是老太太。”

郑馨云转头看了一眼，看程嘉义关心又担心的表情，笑了一下：“别瞎想，阿姨回来了，好着呢。是刚才阿姨和我说了几句话，把我招哭了。”

“她走丢了，她犯错误，她不会是怪你没看住她吧？”

“你想哪去了！”郑馨云又擦了一下眼泪，抽了抽鼻子，说，“是她告诉我，她为什么偷偷溜出去买蛋糕。我听了后，就有些受不了了。”

“对啊，老太太不是有糖尿病，吃不了这个吗？”

“昨天我爸和我妈晚上聊天，阿姨听着他们说，说我妈年轻的时候和我爸谈恋爱，我爸每次在北大南门等她，都给她带一小袋那种小蛋糕，那时候要花不少粮票才能买一点。我妈就是被我爸这大款的样子给迷倒的。我爸说那个蛋糕店现在还开着，说回头带我妈去买点，找找初恋的感觉。我妈就骂我爸，说就不能明天就去给买啊。我爸懒不爱动弹，说那让警卫员去？我妈非要吃我爸自己亲自去买的，我爸不接茬。”

“然后老太太听到了，今天就……”

“阿姨可能是觉得那是我爸妈初恋的纪念物，也许能打动我爸妈……你说她为了这么个理由跑出去，现在外面大暑天这么热，要是在外面再发病，我这心里……”

“回头我劝劝她。她也是为了我俩……”

郑馨云低头，看到程嘉义的手，郑馨云轻轻把自己的手往前伸，握住了程嘉义的手。

程嘉义低头看，把自己的手手指用力，紧紧握住郑馨云的手。

郑馨云突然又有想哭的冲动，突然伸出拳头，狠狠打了程嘉义一下：“你是混蛋你知道吗！你还不如你岳母坚决！”

“我……我检讨……这种严重的错误，起码等于跪三百六十次搓衣板的量。”

郑馨云听到程嘉义说话，忍不住笑了一下：“贫嘴天下第一。你敢和我爸妈正面明确我俩关系吗？”

“你是说，趁着我前老丈母娘感人的东风，让你妈变成我后老丈母娘？”

“又废话……你就说，你敢不敢进不进去和我妈叫板吧！”

“我一直……一直这样，又不是因为怕你妈那个母老虎……她有虎爪，我有脸皮！谁怕谁对不对？！我主要是觉得你嫁给我，这……”

“那你放开我现在！”

程嘉义笑了一下，说：“这种场面，我怎么放……”

“那就走，去病房！”

“……哦……”

郑馨云又擦了一把眼泪，说：“一想到我妈要难受了，我怎么感觉还挺爽呢！走！”郑馨云拉住程嘉义的手，就往病房方向走去。

两个人到了病房门口，看到病房门开了一条缝隙。

程嘉义刚要推门，郑馨云连忙伸手拉住程嘉义，然后回头对程嘉义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动，听屋子里的动静。

程嘉义点了点头，侧脸看屋里，看到郑馨云妈妈竟然坐到了程嘉义岳母那边，两个老太太正在说话。郑馨云的爸爸也坐在一旁，笑眯眯的。那个蛋糕也已经拆了包装，郑馨云妈妈手里拿着一块蛋糕，吃到一半。屋子里弥漫着蛋糕的香气，气氛感人。

程嘉义和郑馨云对自己看到的场面都有些吃惊。这是怎么个情况？双方携手建设和谐社会吗？这幸福来得也太快了……

两个人正在大眼瞪小眼，突然听到郑馨云妈妈在屋子里说话：“大姐，这蛋糕这事，我这也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跑趟腿，刚才我在外面还碰到你家姑娘了。我这买蛋糕偷偷溜出去，电话还忘带了，把他们孩子给急坏了。”

“那不也还是为了我……大姐，说实话，心里话啊，我本来……这个心里，对你的印象……不太好。”

郑馨云爸爸一听到老伴这么说话，连忙在一旁说：“你这怎么当着人家面这么说话。”

郑馨云妈妈白了老伴一眼，说：“我说心里话，和大姐交心呢……而且我说了，是本来对大姐印象不好，是以前，不是现在。”

程嘉义岳母笑着点头说：“想到了，想到了。”

“大姐。其实也不是对您印象不好，而是因为您的身份，程嘉义的老丈母娘……所以我一见到您，是横竖怎么看怎么来气。我刚住进来的时候，要不是有这心脏病拦着，早和您按照咱老太太能吵又能挠的套路，和您以武会友了！”

郑馨云妈妈一说完，三个人在病房里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气氛特别融洽。

程嘉义和郑馨云在病房外，心里都放松下来。本来横梗在两个人互相之间最大的障碍，他俩以为需要用大力战斗才能突破的障碍，没想到只是小小的几块蛋糕，就自己被攻破了。

程嘉义握紧了郑馨云的手，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带着守到云开见月明的幸福表情。

郑馨云妈妈笑了几声，看着手里的蛋糕，又说道：“但这几天一个病房呆着，这眼睛不骗人。您虽然见面前就被我定位成阶级敌人，但您这面相，您这气质修养，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都怎么说呢？”

郑馨云爸爸在一旁立即说道：“和谐！”

“诶！对！老灯！就是这个词，形容老姐姐最恰当，和谐！看着您特平和，特有修养，和我想象的，他就完全相反！我鼓着劲想要维持那刻骨的仇恨，但怎么我就发觉我不自觉地，就对老姐姐您，感觉这么亲热呢！”

程嘉义在门外小声说道：“你妈挺能捅词啊！这话说着就好像春天的小风吹脸上了似的，马屁拍的太有水平了。”

“滚蛋。”郑馨云白了程嘉义一眼，两个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所以这两天，我心里老琢磨着，会不会是我之前看错人了。再联想到之前我刚见到您的时候，话里话外连讥带讽的句句带刺，和您一对比，显得特没有涵养……我这就更心里过意不去……我说句心里话，今天就是没有这蛋糕，我也想找机会，和您好好聊聊，和您对我前几天那个态度赔个不是。没想到我这对不起还没说出口，您这糖衣炮弹就攻上来了！我这一边吃着炮弹，一边就更不好意思了。”

“老妹妹，你别这么说，我这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哪有您说的这么好！而且不怕您笑话，我买这蛋糕，其实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家那个……那个程嘉义。”

程嘉义三个字一被岳母说出来，立即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程嘉义和郑馨云都紧张的看郑馨云妈妈的反应。

郑馨云妈妈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说：“哎……我们这些个老骨头，也不用工作，再做那服务人民，替党分忧，奉献社会的大事了，也没有革命事业需要完成了，除了等着进棺材，不就是替儿女操心这点事情吗？老姐姐，你说的话，我理解，理解。”

郑馨云妈妈话说的这么正面，屋子里气氛立即再次活泼起来。门外的郑馨云和程嘉义都松了一口气。

程嘉义岳母立即也点头，表情有点沉重地说道：“对！老妹妹你说得对。但其实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不是程嘉义的亲妈，是她的前老丈母娘。”

郑馨云父母一起点头。

“所以咱们都将心比心，你说谁家希望姑娘嫁一个男人，那男人还带着前丈母娘的？”

三个老人一起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程嘉义岳母的表情现出一丝苦涩，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所以我特能理解老妹妹，你为什么会反感我。要是我，我比你反应还要大。但是……我都想好了，我和女婿……哦不，我和嘉义没有血缘关系，他还年轻，路还长着呢，不能总因为我耽搁着。我这次出院后，我准备搬走。”

“啊？！”郑馨云父母都有点吃惊，互相对看了一眼。

程嘉义也吃了一惊。

郑馨云母亲紧张地问：“你要搬去哪里？”

“养老院……我其实背着嘉义早就悄悄打听过了，我们社区那边有个养老院，不贵，条件也不错，还有不少好老头！……”

程嘉义岳母“好老头”三个字一说出来，三个人又都一起笑起来，但这次，笑得都有些苦涩。

程嘉义一点笑意也没有感觉到，只感到心里发堵。

社区旁边那个养老院……每次从那个门口路过，都能看到死气沉沉几个老头坐在那里发呆，眼神空洞。还有敞开的大门往街上扩散出来的难闻恶心的骚臭味……

“我去那住。嘉义和橙橙想要看我也方便，也不耽误嘉义的前程。”

老太太说到这里，屋子里气氛突然又压抑起来。程嘉义岳母头低下来，眼眶红了。

郑馨云妈妈眼眶也红了，慢慢把蛋糕放下来，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程嘉义岳母的手。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郑馨云妈妈狠狠叹了一口气，释放胸口好像有石头狠狠压住的难受感觉，然后慢慢说道：“老姐姐，今天咱们姐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和您说几句心里话，怎么样？”

“嗯！好！好！你说！你说！”程嘉义岳母立即用轻快的声调热烈回应。

“老姐姐。您是个好人，是个善人！程嘉义呢，咱心里说，也是个好男人。”

程嘉义岳母笑了笑。

“老姐姐，我可不是说漂亮话，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我知道。嘉义那孩子确实不错。”

“对！我说嘉义好，也不是因为今天被你的蛋糕，还有刚才你说的话感动了，才说好听话哄你。从云云还年轻的时候，我知道她喜欢上嘉义后，我那时候就暗中考察过嘉义，就觉得他小伙子人不错，谁家姑娘跟了他，差不了。哦当然，现在不能叫小伙子了，应该叫那个什么词来着？最近流行的……”

郑馨云爸爸立即在旁边遛缝说道：“中年油腻男！”

“哦对！中年油腻男。当然，我姑娘现在也是中年剩斗女了，大家半斤八两。”

三个人再次哈哈笑。

程嘉义和郑馨云在门口互相看一眼，也都忍不住笑起来。

“但是，是不是好人和好人在一起，她就合适呢？这就是我原来一直担心的。也是我之前，一直反对他们在一起的理由……”

程嘉义岳母笑着点了点头：“我理解，理解。”

“所以这也是我今天想说的，您是好人，嘉义是好人，云云呢，虽然快成老剩斗士了，但也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大姑娘。你说她一嫁到你家去，就有个女儿，还有个前岳母。”

“我去养……”

“我明白，明白。您去养老院，但街坊邻居朋友同事们问起来，您去了养老院，您让我姑娘和嘉义怎么解释？那不就是我姑娘给赶走的吗。”

“是我自己自愿的！”

“别人不会这么想。人言可畏，我们生活的不是真空……”

“……”

“反过来讲，要是堵上别人的嘴，把您留在家里，您让我女儿，怎么办……一下就从个姑娘，变成照顾上老下小的中年家庭妇女吗？您说我这当妈的，一想到她嫁到您家去这个场景，我这心里有多难受！您替我想想！您就假设您现在就是我，您替我想想！”郑馨云妈妈说到这里，眼泪掉出来了。

屋子里瞬间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郑馨云妈妈一个人的哭泣声。

郑馨云妈妈哭了两声，说：“您看，我说的问题，这真的就是大家都是好人，彼此有感情，就能克服得了的吗？我女儿嫁过去，嘉义有了填房……”

郑馨云爸爸立即插嘴：“填房这个词你也用！”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不是填房是什么？”

屋内再次寂静下来。

“嘉义有人填房，他有便宜占。您的女婿有了着落，您也有人照顾了，有便宜占。橙橙也有人照顾，也不吃亏。他们的便宜都是从哪来的？是云云吃的亏！云云，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啊！”

程嘉义岳母坐在那里，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反驳。

“还有……不考虑橙橙和老姐姐您，只说嘉义和云云他们两个人。当年，云云和嘉义都年轻的时候，他俩没有任何障碍，我那时也盼着嘉义娶了我女儿，名正言顺，没有任何障碍的娶！可他们什么结局？好聚却没有好散！最后嘉义娶了别的女人……哦您的女儿……云云心里留下一大块伤痕，远走美国，整整在国外呆了十年，还是放不下，又回来了！咱不论他俩感情上谁对谁错！但感情这种事，有一次分手！那就说明两个人不合适！以后他俩就还可能出事！我还是那句话，嘉义是好男人，但他……不是适合我家云云的男人！”

郑馨云妈妈话音一落，屋内再次陷入死寂。

在门外的程嘉义和郑馨云，完全没想到蛋糕带来的大好局面，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郑馨云心里火上来，立即就想冲进屋子和妈妈理论。

但郑馨云刚要推门，却突然发现之前一直握住自己手的，程嘉义的手，慢慢放开了。

郑馨云回头看了一眼程嘉义，看到他表情凝重，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慢慢转身，自己一个人走了。

郑馨云看着程嘉义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只有自己眼角的眼泪，慢慢掉落下来。

当夜一夜无话。

确实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可说……

第二天，两个老人都办出院，两个人很亲热，互相帮着看别在病房落下什么东西，互相帮着看手续都办的全不全。

程嘉义帮岳母办，郑馨云帮妈妈办。两个人正常的说话互动，热情地，不自然地，过分热情客气地，保持着距离的说话互动。

突然彼此就变得很陌生……

终于出了医院，郑馨云和妈妈坐在车里后排，都没有什么话想说，车里一直安安静静。郑馨云的妈妈，经过昨晚的交谈，好像是终于取得了胜利。但她的心里，并不开心。

程嘉义和岳母一路上也没有任何交谈，都小心地避开敏感的话题。

程嘉义岳母觉得错误在自己身上，但又无能为力……

转眼半个月过去。

赵铭泽向公司递交了申请，同时积极备考，准备一副升级考试。

赵铭泽已经下了决心，只要医院没说自己不能飞，自己就当眼睛的事情根本不存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忽略，是最好的选择……

就算眼睛最后仍然会葬送自己的事业，但在葬送之前，至少还能保持个好心情。

这算不算阿Ｑ精神胜利法？……

阿Ｑ不也挺好的吗？担忧没有用的时候，就去他妈的吧！

程嘉义下了决心，为了岳母和橙橙，自己不能再这么飞下去……自己不舍得蓝天，真的不舍得……那种自由的感觉，云层在前风挡两边以几百公里的速度迅速划过分开时，那种虚幻的自由满足感……自己真的喜欢……真的太喜欢了！

但自己人到中年，活着已经完全不是为了自己……自己是要为身边的人负责……

为橙橙，为岳母，也为了郑馨云……

翱翔蓝天的自由感觉要以牺牲自己照顾他们的能力为代价，自己……承受不起……

翱翔蓝天的感觉……去他妈的吧……

程嘉义申请高级教练机长的资格。他已经下定决心，拿到资格证后，立即申请转专职教员，然后让自己，变成规矩的上班族……

程嘉义第一轮考核模拟飞行在星期一进行。

按照规定，考核模拟飞行的主考官在考核前一直保密，以防止作弊。下午两点半，考核开始，程嘉义走到模拟机舱下的时候，看到Ｊａｓｏｎ已经站在机舱下，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严肃的看着程嘉义。

程嘉义走到Ｊａｓｏｎ面前，伸手要和Ｊａｓｏｎ握手。Ｊａｓｏｎ没有伸手，而是抬起手腕看表。

程嘉义立即问：“我迟到了？”

“没有，你还早到了５分钟。”

“你也早到了。”

“我更喜欢完全的准时，不提前，也不迟到。你以为提前到达是好习惯，但你身为机长，你对自己额外的严格要求会变成压力，给你手下的人。这种严格我不认为是件好事。每个人只要做好该承担的职责，不多也不少，才是最完美的。过于负责我不认为是优点。”

“那你早到，就是故意要给我施加压力吗？”

“这是原因之一。气势上，我不想让你感到我不如你。但另一个原因，是考试还没开始前，时间属于私人时间，我想借机会和你说几句私下的话。”

Ｊａｓｏｎ说到这里，又抬手腕看表：“还有三分钟。时间足够了。”

“你想说什么？”

“郑馨云在前一阵请假后，回来明显我能感觉到她很不开心。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原因，出于对她隐私的尊重，我也不会去八卦打听。但我想着一定和你有关对吧？程嘉义。”

程嘉义头低下来一点，没有回答Ｊａｓｏｎ的问题。

“果然是这样……那我作为郑馨云的朋友，还是一个追求者，以后也很可能会成为她的老公。我以这些身份，对你说一句话。”

“什么话？”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能让女人快乐，只能让她痛苦，那就是最大的罪恶。为了郑馨云好，你作为一个男人，下决心，离开她吧！”

“……”程嘉义没有说话。程嘉义想立即反驳Ｊａｓｏｎ，告诉Ｊａｓｏｎ，关于郑馨云，自己实际上已经考虑彻底斩断两个人的联系……

但程嘉义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和Ｊａｓｏｎ交代。

“你不说，我也希望你仔细考虑。这样你可能会痛苦，但对她是最好的选择。你是男人，痛苦是应该的。不要自私好吗？程嘉义。”

“……”

“还有半分钟开始考核。对了，多说一句。今天我要考核你的路线，是她和我在一起时，第一次带我回国内，飞的航线。上海直飞拉萨。”

程嘉义心中一动。

郑馨云当年和自己谈恋爱的那个时候，国内刚开始有飞拉萨的航班，但程嘉义和郑馨云的公司还没有。郑馨云总说想和程嘉义两个人也做一次普通的旅客，一起飞一趟拉萨，去洗涤心灵。

程嘉义那时候不喜欢这些个纯玩心灵感悟之类的鸡汤调调，不但不想去，还总用话给郑馨云灭火。

后来两个人分手，自己娶了老婆新娘不是她，公司后来也开辟了拉萨航线，自己真的第一次降落到那里，看到蓝的仿佛要出现幻觉的天空，那句歌词怎么唱的了？

回到拉萨回到我的家，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宫。

程嘉义在酒店里看着对面雄伟到好像是漂浮在天空的圣堂一样的布达拉宫时，想起以前和郑馨云那些当时无比美好，现在却让人痛心的回忆时，程嘉义……很怀念，也很难过。

原来郑馨云最后和Ｊａｓｏｎ去过了……是因为当年她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实现这个去拉萨的梦吗？

“我和她到拉萨，她就闷闷不乐，甚至还有些忧伤。回来后，她说我不是正确的人，就和我分手了。”Ｊａｓｏｎ突然说道。

程嘉义听到Ｊａｓｏｎ说话，心脏猛地一跳。

Ｊａｓｏｎ低头沉默了几秒，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好了，时间到了，私事到此为止。程机长，希望你今天表现出色。”

模拟飞行飞机起飞后一切正常。飞机顺利进入巡航状态。程嘉义一边按照规程操作模拟面板，一边心里奇怪为什么Ｊａｓｏｎ给自己出的题，没有任何异常和挑战？

Ｊａｓｏｎ在程嘉义身旁观察和记录，表情平静但严肃。

飞机按照航线飞过四川，进入三洲地区，突然屏幕上给出提示，天气预报显示拉萨附近出现雷雨云层，预测将很快出现强降雨与雷暴，拉萨机场不适合降落。

程嘉义拿起对讲机按照流程报告情况，在估算油箱剩余航油后，程嘉义要求备降。很快成都机场给出回复，愿意接收航班备降。

程嘉义确认后操作飞机回转，改飞成都。

但在飞机又经过半个小时飞行接近成都时，天气预报显示成都也突然出现雷雨云层，如果继续飞往成都，按预报预计时间，飞机应该大概率在暴雨和雷暴开始前就能顺利落地。但也存在较低的可能性，飞机还没落地雷暴和雷雨就提前开始，机场也要被迫关闭，飞机有无法降落的风险。

程嘉义飞的是长程航班，这时候航油储备只够飞一个小时。如果飞到成都真的无法降落，再改飞成都周边其他机场，危险性会突然增加。

程嘉义考虑后，改联系此时飞机距离最近机场，南充机场，请求降落。

Ｊａｓｏｎ询问程嘉义改飞南充理由。程嘉义说小概率的危险也必须当作百分之百的危险，除非真的没有任何选择，否则自己为飞机和乘客着想，绝不冒险。

Ｊａｓｏｎ是考官，不可以对考生的回应做现场评价，但Ｊａｓｏｎ听程嘉义说话时，他的表情也一直保持着平静和严肃，看不出对程嘉义这个选择是赞同还是否定。

很快模拟机上南充机场给出回复，南充机场可以接收程嘉义航班。但机场提醒程嘉义，南充机场的跑道较短，程嘉义现在驾驶的是波音７４７－８型客机，属于中大型客机，在短跑道降落有一定风险性。

二十分钟后，飞机飞临南充机场，南充机场通知因为多个附近机场发生雷暴关闭，程嘉义驾驶的航班要降落，需要在机场上空盘旋等待。

程嘉义告诉地面，因为额外的折返，本机的航油只够２５分钟，也就是只能绕机场盘旋不足一圈半，只剩下两次降落机会。

３分钟后程嘉义就可调整航班进行第一次降落，如果放弃这次降落窗口，再盘旋的话，自己的飞机将仅剩一次降落机会，风险大增。程嘉义要求这次降落窗口，机场准许自己插队降落。

南充机场很快回复，上一架降落的航班是一架麦道９０，程嘉义的飞机是波音７４７－８，属于大型客机，按照技术规程，７４７－８降落前，跑道必须清空５分钟以上，以防止７４７降落时，受到前一架航班形成的尾流漩涡影响，造成飞行事故。

但上一架麦道９０预计降落时间与程嘉义７４７预计降落时间间隔只有不到４分钟。塔台询问程嘉义意见。程嘉义给出回答：“根据２０１６年波音最新的安全飞行手册，如果前一架飞机是小型客机，形成的尾流在４分钟后对７４７不会形成安全隐患。”

塔台要求程嘉义提供该说明的出处。程嘉义说这需要查找电脑资料，现在无法提供。

这时候距离降落机动开始只有不到两分钟时间，塔台给出指示，可以降落，但如果波音的这个资料并不存在，而是程嘉义编造的，或者程嘉义对资料的记忆和资料真实描述存在误差，就算飞机成功降落，程嘉义也要付危险降落的全部责任。

塔台再次询问程嘉义是否坚持降落，程嘉义给出肯定回答。

之后塔台给出准许降落的信号，程嘉义操作模拟机顺利成功降落，模拟机没有感知到任何前一架麦道留下尾流的影响。

飞行模拟结束，程嘉义回头看Ｊａｓｏｎ。

Ｊａｓｏｎ说：“具体成绩打分，明天会出来。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最终的结果。我会判你本次模拟操作不合格。”

程嘉义愣住了，两个人互相看着，僵持了几秒钟，程嘉义问道：“因为什么？”

“４分钟，违反规程。”

“这个确实有技术资……”

Ｊａｓｏｎ打断程嘉义说话：“我知道……你提到的技术资料，我看到过。”

“那是我描述或记忆的不准确？还是只凭记忆你认为有风险？”

“都不是。你描述的很准确。而且紧急情况下，我不认为有必要非要教条的看到文字才可以采取行动。”

“那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情况没有到那么紧急，你完全没必要变通，在机场已经警告你危险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做紧急迫降。飞机实际上还有２０分钟的盘旋时间，必要情况下甚至可以使用跑道反向降落。”

“如果使用反向降落，地面必须做准备，需要时间，时间估算太满，是会出问题的！”

“我不这么认为。１０分钟清空跑道，做紧急支援难度很大吗？你们国内的机场应急水平，你真这么没信心吗？你至少可以再做两次尝试。而且南充机场的气象条件按照我的设定，是非常理想能见度极优的，你对自己的技术就这么没有信心吗？就算只剩下一次机会，你就没信心降落成功？就为了保留一次毫无风险的单次降落机会，你就非要让飞机承担４分钟的尾气涡流！？”

“你说到气候设定，按照历史记录，拉萨因为海拔高度的问题，在夏季极端雷暴有历史记录的只有几次，五年都未必能出现一次。”

“考试考的，就是极端情况。任何单个的极端情况都可能几年一遇，甚至终身都遇不到一次。但极端情况类型无穷无尽，我们总会有机会遇到，我认为我出的题没有问题。”

“成绩出来后，我会申辩。”

“你总是这样……怪不得郑馨云说你这个人轴。北京话是这么说吧？轴。申辩是你的权力，打分不合格也是我的权力。我劝你不要申辩了，我打分没有问题，成绩不会被更改的。你强词夺理，只能让你下一次考核的考官，对你更加苛刻。”

“申不申辩是我自己考虑的问题，不用你提供意见。”

Ｊａｓｏｎ冷笑了一下，口气带着点嘲讽和轻蔑：“你这个人，我发现了，你优先考虑的，总是要给自己留后路，多一次机会，多保险一点，换句话说，你总是担心自己失败，所以你需要备胎。考试时你为了留住机会，要让飞机违反规程提前降落。感情生活也是，你为了自己的幸福，自己老婆死了，还要对郑馨云若即若离，这不也是贯彻你这种人生哲学，把郑馨云当成你的备胎吗？可是郑馨云为什么就要一条路走到死，从来不给自己其他选择？！责任就在你！”

“……你再说一遍！”

“我非常不欣赏你这样的性格！所以现在，我要把你第一次考试的机会给彻底封死，你只剩下一次补考机会，程嘉义，也许你也应该尝尝，没有退路的滋味，郑馨云对你的滋味，是什么味道！”

程嘉义听着Ｊａｓｏｎ挑衅的话，感到自己浑身火气都涌上来，手下意识的握住拳头，不住颤抖。

但程嘉义却觉得Ｊａｓｏｎ说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无法反驳……

Ｊａｓｏｎ毫不示弱盯着程嘉义，等了一会，看到程嘉义既没有动自己不断颤抖的拳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冷冷的鄙视的哼了一声，把自己手里的文件夹合上，拿着文件夹，从程嘉义身旁径直走开。

走过程嘉义身边时，Ｊａｓｏｎ故意用自己的肩膀，狠狠撞了程嘉义肩膀一下。

程嘉义站在原地，还是没有做出反应。

从公司开车回家的时候，程嘉义看着窗外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立交桥上望不到尽头的红色车灯车尾，虽然这个世界还是这么喧闹拥挤……但程嘉义，却突然感到一种仿佛自己和所有人都已经隔开，好像自己身处在另一个时空的，让人惊悚的，无比空虚的那种虚幻感觉……

自己能看到这个世界热热闹闹，但自己却和所有人和事情都没有任何联系。

可怕的孤独感……

到家楼下，程嘉义在地下车库把车子锁好。往电梯走的时候，感到身上异常的疲惫……有气无力的上了电梯。

电梯门关闭，封闭的小世界，电梯单调的运转声音响起，延续，ｌｅｄ屏上楼层不断变化，最后停在１８楼。电梯门打开。

程嘉义走到自己家门口，摸出钥匙，站在原地把眼睛闭上，心里想：“老太太和橙橙都需要自己是笑脸，正能量，不能让老太太和姑娘担心……自己还是要做出没有自己这个顶梁柱搞不定的事情，战无不胜的光辉形象！”

程嘉义狠狠挤自己的眼睛，又用手搓了搓脸，活泼脸上的肌肉，努力挤出笑容，做好了进屋就笑眯眯和老太太和女儿说话亲热的准备。

“自己是一家之主，是男人！一家人都靠自己支撑着。自己没有权力喊累！”

钥匙插进锁眼里，扭动，砰的一声大门打开了，程嘉义同步露出了笑脸，大声喊：“橙橙！橙橙！爸爸回来了！妈！妈！我回来了！”

但这一次，屋子里没有没有任何响动，灯亮着，但屋子里有一种让程嘉义恐慌的空荡荡，没有活人气息的感觉。

程嘉义站在门口，又喊了两声，紧张起来，提高声音，一边继续喊橙橙和岳母，一边鞋都没有脱，径直走进屋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

灶台上东西整整齐齐，根本没有做饭的痕迹。

橙橙的房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橙橙的书包和衣裤都看不到。

岳母的房间更是整洁的让程嘉义心里发毛。

程嘉义掏出电话，拨打岳母的手机，电话里再次传来您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

老人就是不习惯把电话看紧，十次联系，四次没电关机，四次忘带没人接……总是联系不上……总是联系不上。

程嘉义看表，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老太太和橙橙三个小时前就应该到家了！

幼儿园也关了，小区游乐场漆黑一片。

老太太带橙橙去菜市场？

这个时候菜市场也关门了吧？

她们两个现在能在哪？！

程嘉义手心冒汗，心里发虚，命令自己冷静。先下楼，一边再想她们能去哪？

儿童和老人失踪立即就可以报警。对，要不然先报警，先查监控！

对了！自己可以先和幼儿园阿姨联系，问问橙橙被接走没有！

程嘉义想到这里，立即掏出手机，刚进拨号画面，手机突然颤动起来，有一个电话进来了。

是郑馨云……

程嘉义看着郑馨云的名字，脑子里想不起来任何具体的事情，只感到有些心烦意乱。她现在要是再和自己说任何感情的事……

Ｊａｓｏｎ刚刚说过的话，前一阵郑馨云妈妈在医院说过的话，程嘉义都发现他们说的是有道理的，好多事情，自己是没有任何理直气壮的理由能够反驳的。

自己现在能和她说什么？……

程嘉义手指在屏幕上空停着，犹豫了一会，最后移动手指，按下了挂断键。

然后程嘉义迅速的翻通讯录，找阿姨电话，找到后，程嘉义刚要按通话键，手机又颤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

郑馨云的语音微信。

程嘉义按了播放，郑馨云语音里，说话的口气有些焦急：“嘉义你怎么不接我电话？你是不是找不到你妈担心呢？不用担心了！橙橙在我这，我接她下的幼儿园。你妈我找到了，我给你发个地址，你也赶快过来吧！快点！”

半个小时后，程嘉义开着车按照导航到了城南一处居民楼。

居民楼十分老旧，是那种八十年代苏联风格的六层老楼，楼下连物业也没有，是个敞开的小区。

下车后，程嘉义左右看不到人，这时候突然身后有车按喇叭，程嘉义回头，看到后面车子车门打开，橙橙先下车，一边跑向程嘉义一边喊：“爸爸！”

程嘉义连忙蹲下，橙橙冲进程嘉义怀抱，狠狠亲了程嘉义脸颊一口，笑眯眯的。

车子上郑馨云也下来，向程嘉义走过来。

程嘉义问女儿：“小橘子，吃饭了吗？”

“吃了。”女儿回头看郑馨云，“郑阿姨带我吃的。”

“吃的什么？好吃吗？”

“吃的德丰园的饺子，可好吃了。”

这时候郑馨云已经走过来，程嘉义起身，一只手拉住女儿的手，对郑馨云问道：“谢谢你照顾孩子，可怎么是你接的橙橙？我妈……我家老太太呢？”

“……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让我去接橙橙。她……她走了不回来了。”

“啊？为什么？”

“她说怕成为我俩的障碍，决定自己搬出去住。”

“这……这不胡闹吗？”

“她用固定电话打的，号码是这小区里的一个养老院。我们进去吧。”

“哦……”程嘉义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

“没事！老人的心思我能理解……”

“哦……”

“一会我们见了阿姨，我会给她解释，我和你不可能不是因为她……”

程嘉义听到这里，心中猛地一动，“我和你不可能”……这就是郑馨云现在的结论吗？

程嘉义没有说话。

“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能开什么高档的养老院……”

“我妈……老太太……”

“那就是你妈，不要改称呼了，回头阿姨听到你改称呼，又该多心了。”

“我妈她……可能是每月有点退休金，想要用退休金找个便宜养老院住。”

郑馨云用说不上是幽怨，还是故作平静的眼神看着程嘉义，然后说道：“我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你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这不是感情不感情的问题。”

“云云。”

“以后这个称呼也别用了。以前……以前是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两个人在一起，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两个人的事情，特别是我们这样的老黄瓜老玉米，更没有资格只为自己的感情活着。”

郑馨云说到这里，感到自己眼眶发热。郑馨云担心程嘉义看到，又会弄出感人的场面让自己和程嘉义更难受，连忙转身，向小区里走去。

橙橙立即喊道：“郑阿姨，你能不能拉着我的手走？”

郑馨云深吸一口气压制自己情绪，然后现出笑脸，回头蹲下来，说：“橙橙，阿姨不能拉着你的手，爸爸不是拉着你呢吗？”

“我们幼儿园的阿姨说，小朋友都是要左边手拉着爸爸，右边的手拉着妈妈，这样才是幸福的小朋友。”

“可是阿姨不是你的妈妈啊。”

“我知道，我……我想要个妈妈，你拉着我的手，假装我的妈妈好吗？”

橙橙话音一落，郑馨云看着橙橙单纯的，根本搞不清楚大人们复杂情况的眼神，孩子的世界好简单……

成人的世界，好无奈……

郑馨云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不停地滴落下来，郑馨云用手捂住嘴，防止自己哭出声。

橙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巾包：“阿姨，这是我擦鼻涕用的，你抽出一张纸巾擦眼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