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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无泪水在大江中终于消散殆尽的时候,旅行家十方回来了。
十方从上游带来的第一个消息是,叹息之墙很有可能在大江上游被建起来。建叹息之墙的具体地址在川江与荆江的结合部,一个叫石牌关的地方,离扬子江大通洲的距离是两千四百里。
到那里就能看到,江边已经是二脚一派大干大建的火热景象。二脚的重型车队往来繁忙,周边的山地被大面积地推平,森林被成片成堆砍伐。虽然长江主河道要建叹息墙的消息并不能确定,但是十方还是决定把这个消息带回来,因为事关全族生死。于是,时隔六年之后,旅行家回到了扬子江,他带回来更重要的是一个建议,即,寻找天鹅洲。
在龙感湖附近,有一处徽江故道,该处水道呈长环形环绕一处农田,长约四十里,水深十米。自从多年前长江洪水截弯取直之后,故道便被保留下来。
因为故道不通航,水道基本保留了工业化之前的长江状态,那无疑是一处水生生物群落的乐园。
“而且,”旅行家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好奇,二脚居然把故道半岛上的屠鱼脚全部没收了屠刀,并给他们补偿做别的活计。二脚不让屠鱼脚屠鱼,这真是奇怪。开始我以为是像长江一样,短时间内的禁屠是为了等小鱼长大再在秋天一网打尽,后来发现不是这样。有消息说,二脚中的某个组织计划将该故道作为豚族的永久保留地而保护起来,以防止我们在长江中经受不住他们的各类屠杀从而导致种族灭绝。”
“这从一个侧面表明叹息之墙的可能性。如果不是要建叹息墙,二脚怎么会忽然想到在这处水道给豚族安下保留地?”
“那么就算建叹息墙,按照二脚的心性,真的能想到给我们留一条生路?更何况一旦不能上金沙,下东海,种族不是照样灭亡。”
“也许这段保留河道是二脚的自我安慰,一方面他们做刽子手手上沾满了太多的鲜血,他们晚上一定做噩梦,梦到无数怨魂来索命;另一方面,二脚中有个民间组织叫做绿色和平,这个组织是二脚中的异类,他们主张脚与其他动物平等,而不是单一的主宰。二脚可能为了平息组织的压力,作作姿态开辟这块保留地来。”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这块河道保留地,亲身去看下这地方是不是真的适合我们的生存,而不是由二脚说了算。如果可以的话,万一叹息墙建起来,情况危急时是否可以往这边紧急迁徙。因为叹息墙一旦建起,上游水被拦截,大江水位将骤减,二脚屠刀的威胁将加大数倍,水质将更加恶劣,我们必须作好打算。”
“那么,如果找不到这个地方,或者说不合适呢?”
“那豚族就必须做出选择,要么呆在原地等着被隔断,要么在叹息墙建起之前进行长征,迅速突围赶在封闭之前上溯到金沙江,从此不再下来。”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在金沙江与东海的巡游中生活,我们不知道单独生活在金沙江的激流或者单独生活在咸咸的海水中能否活下去,但是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而一旦作出选择长征,那么天鹅洲将是留下来的老弱病残最好的保留地。”
旅行家很多年前无意中进入过天鹅洲。在他的记忆里,“那片故道水质清澈,水流平缓,水草葳蕤,食物丰富,最主要的,那里没有无泪水和夺命螺旋的威胁。”故道是一道弧,他从一头进入,游到弧的另一端,他跃出水面都能够望见堤岸外的长江了,但就是隔着一道泥堤出不去,必须原路返回。
“入口处因为泥沙的堵塞很狭窄,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到。”十方说,“入口的标志是三棵古老而粗壮的柳树。”
于是大家推举哨子跟着十方上行过小孤山往龙感湖,寻找那个可以躲避无泪水躲避二脚屠刀的天鹅洲故道。
据十方回忆说,天鹅洲离龙感湖口并不远,也就小半天的距离,但是寻访似乎并不顺利。他们游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看到任何故道口,也没有看到三棵大垂柳。
“三棵大垂柳,就是瞎子也老远就能看见,”十方说,“怕只怕入口给淤塞了。”
寻找的过程中,两豚聊起十方初次进入天鹅洲的情形。十方问道,“你知道当初我是怎么找到天鹅洲的吗?”
哨子摇摇头,说,“我觉得对于你来说,找到哪里都不稀奇,你可是豚族的大旅行家。”
十方笑了笑说,“再大的旅行家也不过把旅行的目的地设为汉江乌江雅砻江等几条大支流罢了,长江水系如此庞杂,谁能够把它的每个角落都跑遍。”
哨子想了想说,“那是因为三棵柳树对你有特殊意义?”
十方一愣,忍不住叹口气道,“豚说年轻一辈中就数哨子最聪明,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哨子尴尬说道,“不过是瞎猜的罢了。”
十方说,“既然你都猜到了,我就跟你讲讲这三棵柳树的故事吧。”
它们三个是我和灵儿爱的见证。——也是一幕悲剧的见证。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什么是爱情,更别提对爱情的珍惜。我有个美丽善良的妻子,可我的心却并不在她身上。我打小就有一个梦想,走遍整个长江水系,做个地理学家。我认为这个梦想是如此伟大,以致于我忽略了其他所有的事情,包括我的灵儿。
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外面四处旅行,很少有时间回到家里。可是灵儿毫无怨言,每次我要出去,她总是默默地给我准备好干粮,叮嘱我注意安全。我走的时候,她总是会坚持送我一程,拉着我的鳍,跟在我的后面,送出一里又一里。我让她回去,她总是说,让我再送送你吧。就这样,一直送到十里外龙感湖边的三棵大柳树下,她才会放开我的手,说,“我就送你到这里吧,后面的路,你自己小心。”
我已经是个久经考验的旅行者了,哪里还要她来嘱咐。她说一句我便“嗯”一声,说一句我“嗯”一声。她也没有太多的话要说,反反复复不过就是小心这个小心那个。末了,临走了,她便有点眼泪汪汪地,轻声而坚定地说:
“我等你回来!”
年轻的心是属于整个世界的,我哪里会把她的这些话放在心上。出了门,整个远方就是我的情人,我陶醉在这条伟大的河流里,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我爱这条大河的一切——如果江面上没有时刻让人提心吊胆的夺命螺旋和无泪水的话。
我的心很快就被这些瑰丽的景色所填满,那雄伟壮阔的夔门,气势非凡的巫峡,险峻刺激的烟雨滩;那秀美绝伦的香溪,猿啼声声的白帝城,金戈铁马的赤壁;那壮观天下无的凌云山大佛,气贯长虹的金牛山临江栈道,高耸入云的石宝寨……我为这些壮美的景色陶醉的昏天暗地,庆幸我生下来能一睹如斯奇迹般的景色。
久游困乏之际我才会想起我的妻子。
累了,该回去歇歇了。
然后,经过漫长的归程,回到无比熟悉的扬子江,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远远便看到那三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在欢迎我。看到它们我觉得特别亲切,不由就加快了脚步。来到树下我才发现,有只豚她像这三棵树一样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我的妻子灵儿。
我出走了那么长的时间,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居然一直在这么老远的地方等着我!
每天从家里游出来十里路候我,每天!
我抱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感激的话才好。
她只是微笑着,轻轻地在我身边说,“回来就好!”
我终于记起临走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轻轻地对我说,我等你回来!
她对我的深情让我心里面的山水让出来一部分位置给她,可是我那贼心不死的走遍长江水系的伟大理想才进行了个开头而已,又怎么甘心轻易放弃。
在我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灵儿主动跟我提起说,“想出去就出去吧,在家歇了这么些天,力气也该恢复了。”
她鼓励我说,“坚持自己的梦想,我为你而骄傲!”
我犹豫着说,“那我走了,想你了怎么办?”
灵儿笑着说,“早准备好答案了,没想到你现在才问起这个问题来。”
她拿出一束翠绿色的香草编成的草环给我戴上,说,“这是我去南漪湖中采来的离香草,给你戴在身上。据说离香草离家越远,味道越香,这样子你离我越远,我们的距离就越近。”
她笑着说,“等到哪天,它香得你受不了的时候,你就回来看看我吧。”
我低下头去闻了闻,不知道是不是尚未离别的缘故,这支草环就像普通的草一样一点味道都没有。
灵儿不顾我的狐疑自去准备我远行的干粮。
她依然送我一直送到三棵柳树,然后是轻轻地道别。
她说,“我等你回来!”
于是我走了。当我走了很远的时候,听见身后响起了歌声。我扭头望去,看见灵儿立在高高的柳树下,在有些凄凉地吟唱着,就像传说中的二脚的陕北婆姨,送丈夫走西口的情景一样:
人生不相见,天高地远
动如参与商,山杳水长
今夕复何夕,偊偊江湖
共此灯烛光,两两相忘
我总是那么笨,我总是那么轻易地把那么好的一个女人晾到心坎的一边去,出门就一头扎进山水情人的怀抱。
我听不懂她歌声的意思,我不知道她已经怀了身孕。我不知道在这以后的日子里,她将牵起一双稚嫩的小手,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来到三棵柳树下等我回来。
每一天都在等着,
可是——
十方突然哽咽了,他扭过头偷偷抹掉眼泪,不再说下去了。
他心里想说的是,可是我哪里知道,她们这辈子会这么快就跟我诀别,我那可怜的孩子,他甚至还没有等到我带他去完成一次他心心念念的旅行呢。
※
每天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灵儿便从家里出来,花上整整一个时辰,游到大柳树下,眼望着西方,巴巴地等他丈夫回来。
她的肚子大了,一边等一边能够感觉到小家伙在肚子里乱踢乱打,迫不及待地想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她便笑着说,小家伙快快出来吧,出来陪妈妈一起等你爸爸,那样妈妈就不孤单了。
她每天在那里等,等到太阳落山,等到晚霞铺开的时候,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家回。
…………
后来,孩子出生了,她依然每天抱着孩子来到大柳树下等。
…………
再后来,孩子会游泳了,她便拉着孩子的手娘儿俩一起迎着西斜的太阳出门,游过大石桥,游过清水塘,游过倾盆湾,游过搁船滩,游过夹江,游过一大片青青的草滩,过一个水口,穿过一片水葫芦,来到了三棵大柳树下,望着西天,望着日落的方向,用满心地期盼目送每一轮的日落。
等到红彤彤的晚霞从江的那一头爬上来,映得满天满水的红。灵儿便牵着孩子的鳍,娘儿俩踏着这满江红回家了。
冬去春来,日复一日。
漫长的等待,灵儿在替十方承担伟大的理想的代价。
※
哨子听着十方的故事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直没怎么说话。
他们在龙感湖一带徘徊良久。
忽然看到一道隐蔽水湾冲出来的二脚巡视船。
二豚赶紧隐蔽起来,伏在岸边的草丛中,瞄着巡视船从眼前经过。十方指着船头的蓝色旗帜和船舷的红色油漆标志说:“那是二脚水生生物研究所的旗帜,我敢确信,天鹅洲一定就在这附近。”
他看哨子没反应,问道:“哨子,你在想什么?”
哨子说:“我们真的要寻找到天鹅洲吗?”
十方说:“是啊,那是二脚对豚族设立的保护区,只有那里最安全。”
哨子说:“可是,那样我们的命运不就完全掌握在二脚手中了吗?”
十方说:“你信不过二脚?”
哨子反问:“你信得过吗?”
两个人就不说话,伏在水草丛里,陷入了沉默。
哨子忽然说:“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十方说:“不清楚,你父母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外地。”
哨子淡淡道:“他是自杀的。”
这个答案十方显然没有料到。
哨子说:“父亲那天照例出去打猎,我和弟弟还小,还不能独自捕食,妈妈又怀孕在身,对食物需求量很大。父亲每次都要在外忙活一整天到晚上才带着满满的收获回家。”
“那天,天刚擦黑的时候,他回来了。以往,我和弟弟都会在这个时候跑到家门口迎接他,那一天,我们没在。”
“他估计预感到了不妙,放下猎物急冲冲地便往家跑,回到家一看,他的家人全部变成了尸体,一堆尸体。他妻子的,妻子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的,他儿子的,还有我的。一家人全都死了,一下他就疯了。”
哨子嘴角扬起一丝冷酷的笑:“是的,他以为我也死了,如果他能够细心一点的话,他应该能够发现我并没有死,那么随后二次悲剧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人正在等待父亲归来给我们带好吃的。当时我正在和弟弟打赌,母亲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我说一定是妹妹,我甚至已经替妹妹起好了名字。
母亲微笑着看我们兄弟俩争吵,说,好了,答案不是很快就要见分晓了么,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去看看爸爸回来了没有。
我们答应着,我正想跳起来跟弟弟比谁冲出去的快的时候,突然浑身一麻跃起的一半身子顿时僵硬在那里,“噗通”跌入水中,慢慢浮起,就是电光火石一刹那的事情。我浑身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变成了化石。
我侧着身躺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我看见妈妈和弟弟也和我一样突然间僵硬了,直挺挺地往水里沉,好一会再慢慢浮起来,像截忽然被斩断的木头。
然后我听见了耳边有嗡嗡的声音,像几百只苍蝇在耳朵边上乱飞,我看见有两只二脚穿着水靠,手拿电瓶在水中不断放电,超强的电流在水中到处乱窜,闪回出一道道诡异的蓝光。
蓝光过处,浮起各式各样的鱼尸虾尸。等到一群尸体飘满水面,蓝光在尸体下游走的更加诡异恐怖。
我知道,我们遇上了电鬼二脚了。
二脚杀生最让人恐怖之处在于一网打尽,满江尽屠,从不放过任何生灵。从泥里的螺蛳到我们豚族,他们总是热衷于灭绝一切。
我半浮在水面上,一动不能动。我看到妈妈和弟弟也浮在水面上一动不能动。但我忽然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焦急得恨不得竖起来,可是我全身僵硬着,连眨一下眼皮都做不到:
——妈妈和弟弟浮在水中的方式是鼻孔朝下。
也就是说如果五分钟之内父亲赶不回来的话,他们就会被活活溺死!
我完全傻了,我看到江水一口一口往他们鼻子里灌,他们一动不动躺着,活像枯萎多时的木头。
我努力把视线挪向远方一点点,爸爸,爸爸,你快回来,你快点回来呀爸爸!快回来救救妈妈,救救弟弟!
爸爸你救救他们啊!
一分钟过去了。
爸爸,你快回来呀
二分钟过去了。
爸爸,救命啊
三分钟过去了。
爸爸,爸爸
四分钟过去了。
爸爸
五分钟过去了。
……
后来,终于看到爸爸回来了。他在朝这边急奔。
晚了。我在心里哭泣着,你来晚了,爸爸,已经来不及了!!
爸爸孤零零地站在我们三个的尸体之间,那一瞬间他一定是懵掉了。他摸着我们的尸体,尸身一片僵硬,像河底的石头。
我看见他凄凄惶惶,欲哭无泪。
我看见他一会一个转身一会一个转身,手足无措。
我看见他一口气顺不过来,我知道他想大叫一声,可是那口气憋在了他的肺里,鼓足了劲就是出不来。
我看见他抱着头蹲下。
然后,他就蔫了。
像一片生机勃勃的荷叶忽然被折断了根放在烈日下暴晒,一下就蔫了。
我想,完了。我对自己说,哨子哨子你快快好起来,快快恢复起来,快点啊,这个大男人还要指望你来安慰呢。
爸爸面对着一家豚的尸体,一滴泪都没有流下来。他就蔫在那里,任凭巨大的悲伤麻木着他。
我尾巴上的某根筋跳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捕捉到第一次活动的信号。
爸爸呀,这时候你要是能够再仔细检查一下我们的尸体,你会发现你的儿子并没有死。为什么你就这么粗心,这么轻易被二脚打败呢?
就在我焦急万分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爸爸抱头蹲在那里,好久都不动一下。
我仔细地看他,眼睛瞪得大大地看他,
爸爸!!
他在自沉!!!
他主动闭住了呼吸,整个人沉入了水中!
不要啊!我在心里打鼓一样嘶吼着,爸爸,我还活着,我还没有死!爸爸,不要啊!哨子还活着呀!
爸爸!
他听不见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头顶冒出一个一个的气泡,
一直到慢慢归于平静。
他追随着妈妈和弟弟去了。
他不知道他残忍地把我一个人留在了世上。
父亲啊,我恨你啊,你这个懦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那僵硬得像骨头一样的肌肉终于能够活动了。
我操控着像黄皮枣一样酸的肌肉游到父亲跟前,替他抹去满脸的泪。
爸爸。我轻声喊他。
我知道他永远也听不到了。
在他的周围,他带回家来的食物漂满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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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脚的巡视船在来回巡视了两圈之后走远了。二豚望着逐渐归于平静的水面,心中的波澜却远未平息。
两豚各自的经历都清楚地表明二脚的凶狠残暴反复无常,把族群的希望寄托在某一部分善二脚的身上,寄托在二脚建立的豚族保护区身上,这样的冒险与投机,危险性太大了。
信二脚,还是信自己?
在这一刻,二豚不约而同达成共识,放弃对二脚赌博式的信赖,依靠自己,长征!
为了避免造成混乱,他们没有说出未尽全力寻找天鹅洲的事实,他们说,天鹅洲,已经给堵上了。这也就堵上了豚族留守的希望。
于是,这支豚族,在鄱阳湖下徙了许多年之后,被迫长征。
看了筱溪听泉的这部小说《相忘于江湖》,感觉自己摇身变成了爱情专家,譬如:世上最牢固的感情不是“我爱你”,而是“我习惯了有你”。彼此依赖,才是最深的相爱。你服不服?!不服来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