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膝下没有孩子，不，或许应该说我小产过一个孩子。

倘使他还活着，如今，也该十岁了。

十年前在我爹的帮助下，沈凉得以被立为太子，而我也从冷院被放了出来。

册封储君仪式那晚，沈凉宿在我的院里，当时加上尚书女儿，他已有四个侧妃。

我穿着一身红衣，他俯身过来帮我解掉钗环，耳鬓厮磨间，像一轮明月带上人间热闹的余温，彷佛曾经的不愉快都没发生一样。

他吻着我的额头，很凉，眼里却熠熠生辉「重樱，从前是我不好，我终于走到今天这步，往后再也不用靠别人了。我向你保证，我会对你好，你永远有我。」

多么动人的情话，可我已经不再信了。

那晚很热，也很冷。

我只记得浑身的骨头都在打颤，手腕间的疤痕历历在目，可他竟连问都不问，他从来不曾关心我，我知道，我现在只想要个孩子，在他身边活下去。

两个月葵水未至，我爹为我请了最好的医生。

我怀孕了。

沈凉推开我的院门，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脸上出现真实的表情。他的双手微微发颤，眉间萦绕着淡淡的喜悦。

只是这喜悦如同昙花一现，转而被忧愁烦躁代替，继而他勾出那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同我一样。

这一刻，是两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在对话。

他说他很开心，终于有了自己的嫡长子，我说孩子还没生出来，你怎么知道是男是女，他说男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嫡子，我说我也很开心，终于能为你诞下子嗣，为大楚皇室出一份力。

其实我们都知道，对方说的不是真话。

我这个孩子不仅是沈凉的第一个子嗣，更是我爹唯一的外孙。

之前我被打入冷院这件事，已惹得我爹大为不满，只是大楚对女子改嫁限制颇多，他老人家不得不捏着鼻子认这个女婿，可一旦有了血缘关系的外孙，女婿于他而言，便是外人了。

太子党派内部的分裂我不清楚。

我只清楚在太子府，我重新找到了活着的希望——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世上果真有母子连心这件事，我在我身上听到了两颗心脏的跳动：一颗浑厚，一颗轻盈。那对我来说是无上的天籁。

我一改从前的郁郁之态，开始焕发新一轮的活力。

小奈帮我把在闺房时的琵琶和诗书搬了过来，我将从前的灵气一一找回。

我为这个孩子抚琴，琴声里是我满到溢出来的爱，从兰陵王入阵曲到十面埋伏，不行，曲风太激昂，会吓到我的孩子，于是我给他弹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

我想把这世上一切好的、美的东西，都给他，在他遥遥还未来到这个世界前，就都给他，让他知道，我如此爱他，并永远爱他。

我给他一首首读我之前最爱的诗集游记，读史书民俗，甚至连花草植本、医术杂技也一篇篇念给他。

我想让他知道这世上有如此多有趣的事情，并愿意带他去一一感受，我想让他相信，他来到这个世界是好的。

累的时候，我便将手搭在肚子上，一声声数着他的跳动，安详睡去。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沈凉就在窗外看着，碧绿的纱窗掩映着他的情绪，冰冷的脸上有几分柔和，偶尔他也会露出微笑，那是只有我在大婚之夜见过的笑容。

这个孩子改变了我。

也改变了我和沈凉针锋相对、彼此无言的冷漠局面。

光阴在此柔和，彷佛我们终于找到了和谐的相处之道，天涯不再咫尺，我乍然生出岁月静好的安详之感。

我想，如果这样度过一生，好像也不是件坏事。

我却没留下这孩子。

他很好。

是我不好，我不称职，我没保护好他，我不配做一个母亲。

尚书女儿当时已晋成云侧妃，她生日宴请我的时候，我本不想去，沈凉执意带我去。

宴会上我竭力避免喝酒进食，整张桌上唯一进口的东西只有块藕糕，那是沈凉吃了一半分给我的。

深夜鸾凤起驾的时候，沈凉扶着我的手送我上车。他的手摸在我肚子上，细细摩挲两下，昏暗灯光照着他如玉的侧脸，很有温度，烫热了我冰冷的眼。

他弯了弯眸子，轻轻说「重樱，这个孩子……」

后半句他没说完，凤驾便动身了。

我回头望去，煌煌宫灯，殷殷宫道，森森宫门，他独自一人立在那里，发丝微动，执拗地眸子朝我这个方向看来。

眼里蕴含千情万绪，如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像寂然黯淡的星子，在世上发出的最后一点光。

我没多想。

直到当晚一股剧痛向我袭来，它如狂风暴雨般卷遍我身体的每个经络、每个器官，冲嚣着我的肺腑，鼓噪着我的血液，从灼烫的喉咙一路向下，这痛感如同自带放大器一般在我的小腹处汇聚。

丹蔻纤纤，将我的手心抓得血肉模糊，可我全然感受不到，疼痛将我劈成两半，额头上冷汗涔涔，身体已到承受痛感的极限，理智逼迫着我借沉睡以对。

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昏迷的前一秒，我挣扎着打碎了床边的宫灯。

我的记忆一阵模糊。

只隐隐记得推门的声音、碰撞的声音，然后是小奈尖锐凄厉的哭号「娘娘！」

后面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哭泣声、走路声、叫嚷声、鸭嗓声，还有一个小宫女，慌乱中打破御贡的瓷器，被拖出去打死的乱棍声、呻吟声。

我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

沈凉就在桌前看书。

听闻身后的动静，他帮我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端过来，我还看见，他细心地扶盖将茶水吹凉。

惶恐占据我的心神。

我听见我嘶哑的声音「孩子呢？」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将我望着，半晌，他伸出手按住我的脸，和我四目以待，将他从未有过的温柔珍重如清风细雨一样洒出来。

「重樱，我们还有以后。」

我一时蒙了，将他推开，身体倒在锦榻上失声痛哭。泪水流满我的脸庞，我浑身软绵绵的，除了哭泣，再提不出别的力气。

这是致命的打击。是最恶毒的惩罚。

如果我不曾期待过那个孩子，就不会明白这世上还有如此能折磨人心的手段。

我的脚下突然崩塌，我的世界天崩地裂，我那颗缝缝补补的心脏再一次碎成残渣，我绝望地发现，前方一片空洞，我只身在这见鬼的混沌里踉踉跄跄。

沈凉来过，沈凉又走了。

爹也来过，我没见过他这么愤怒的样子。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那个白眼狼这么对你，这么对我们张家，他一定会遭天谴的！」

我瘦了二十多斤，手腕上的骨头嶙峋，一定刺痛了爹，他抱着一阵风可以吹倒的我痛哭「樱儿，我的樱儿啊，你过得这是什么日子，你在割爹的肉。爹看见你这样，比自己被人家砍了一百刀还要难受啊！」

爹的泪，我的泪和在一起。

如初生的婴儿一样蜷缩在母体的子宫，我瑟缩在爹温暖的怀抱里，我想为他擦擦眼泪，可已经没有力气，我想跟他说「爹，我很好。」，可已哭失了声。

我想我在做一场噩梦，这噩梦如此离奇，能让温婉坚强的弱女子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笑嘻嘻杀人不见血的恶妇。

我的孩子死了。

我心尖上最后一点温度也死了。

不到一个月，我便从痛苦的蛮荒中走了出来。

我得感谢这场经历，因为它使我脱胎换骨。

死胎不入皇陵，只配葬在荒坟，逼问几个小太监我儿埋骨地的时候，我的脸颊溅上污血，只是擦了擦，还有闲心笑笑「还不说？在等本宫剜了你的眼，还是等找到你宫外的老娘，送你们母子团圆？」

那样冷酷残忍的我，一定吓到旁边的小奈了。

上香烧纸祭奠完我的孩子后，下一个，我的刀挥向云侧妃。

这个大着肚子来到王府的女人，我赤诚真心的爱情死在她手里，那时她的孩子没了，我自责懊悔，差点自戕赔进去我的性命，如今我的孩子没了，她自然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几个小把戏，两个小木偶，就足以让她下场大狱。

宗人府的侍卫里，有我爹的人。

轻飘飘几个眼神，三言两语的示意，大把削尖脑袋往上跑的人便愿为我肝脑涂地，你瞧，太子妃的职衔，将军女儿的身份，这天然握有的权力，就足以搅弄风云。

从前的我，真傻啊！

云侧妃被毁了容，挑断了手脚筋，每天还有人割她一块肉烹饪后逼她吃下去，我曾熟读诗书，从前历史上种种折磨人的酷刑，我都要在她身上试一遍。

她不怎么经折腾。

不到半个月，侍卫就汇报她只剩一口气了，我屈尊大狱，欣赏她死前的盛宴。

侧妃的眼睛很美，沈凉说像极了波斯进贡的水晶，如今充满了红血丝，毫无美感，只余恶毒凶猛的本能。

她冲我嚎叫。

「张重樱，你个贱人、懦夫，你不敢挥刀对向真正害你的人，却从我身上撒气……张重樱，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好兴致地观赏她的结局。

我想，后宫若真是厮杀原始林的话，那我合该是这片林中血腥的巅峰。

因为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浅浅喝完一盅茶，她嚎累了，气若游丝，我也看累了，神清气爽。终于顶着高高在上的脸，对她笑笑：

「你说本宫的刀只对准你，不对哦！」

把茶放下，我很平和。

「本宫告诉你个秘密，从今往后，沈凉不会再有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