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天女传》 章节介绍
《冰川天女传》是梁羽生的一部网络小说,男女主角分别是陈天宇冰川天女,故事曲折而引人,人物形象真实而生动,视野开阔,内蕴丰厚。小说《冰川天女传》第5章内容概要:第五章流水落花深愁伤寂寞珠宫贝阙往事诉辛酸第五章流水落花深愁伤寂寞珠宫贝阙往事诉辛.........
《冰川天女传》 第6章 在线试读
第五章 流水落花 深愁伤寂寞 珠宫贝阙 往事诉辛酸
第五章 流水落花 深愁伤寂寞 珠宫贝阙 往事诉辛酸
雷震子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跑上去对萧青峰叩了三个响头,忽然一弯腰,就手抓起了地上的长剑,反剑向咽喉便割。须知雷震子在情场失意之后,又惨被意中人辣手毁容,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令人心伤?是以他因爱成仇,除了恨峨嵋女侠谢云真之外,更迁怒到萧青峰身上。岂知含恨半生,出手报仇,竟出其意外地遇到了冰川天女,招来了如斯羞辱,故此他把心一横,便想自刎。
萧青峰失声惊呼,雷震子动作太快,阻已不及,忽听得“当”的一声,水花四溅,雷震子的长剑脱手飞去,堕在地上,原来是冰川天女打出了一片寒冰。
只听得冰川天女冷冷说道:“没出息的东西,本领不好不能再练吗?”雷震子听了此言,又被激得死去活来,心中想道:“对了,我若自杀,她可真当我是示弱了。”只听得冰川天女又道:“若然你罪孽当死,我早已将你处置,还须你动手吗?当年之事,铁拐仙夫妇都对我说了,这固然是你的心术不正,但你受了奸人愚弄却不自知,亦是可怜可笑,王瘤子是什么用心,你知道吗?你若想知道,今年中秋,你自己可以到扎伦去看。”雷震子听了,不觉一怔,心道:“王瘤子已经死了,谁还能知道他的心意?怎么到扎伦去看,可以知道死了的王瘤子的用心呢?”好奇之心一起,自杀之念顿消,当下再拾起长剑,垂头丧气的与崔云子一同下山。
萧青峰一派茫然,如梦如幻,只见谢云真与铁拐仙低声谈笑,状极亲热,萧青峰心中一酸,想道:“真是各有各的缘分,勉强不来的。铁拐仙虽然丑怪,但到底是驰名一代的江南大侠甘凤池衣钵真传的弟子,与谢云真匹配,也算不得辱没了她。”如此一想,想到自己少年时候的意中人已得佳偶,不必再劳自己牵挂,心中反觉坦然。忽见铁拐仙撑着铁拐,一跛一拐地向自己走来,到了面前三尺之地立定,忽然手抚铁拐,施了一礼,萧青峰慌不迭地还礼,连道:“不敢当,不敢当!”铁拐仙嘻嘻一笑,道:“萧老弟,你可知道我为何打你一拐,现在又向你赔礼吗?”萧青峰愕然不知所答,只听得铁拐仙道:“我自知是个丑八怪,所以嘛,所以……”谢云真一声喝道:“不知羞的老鬼,要惹人笑话吗?快别说啦!”原来铁拐仙因为自己相貌丑陋,妻子则貌美如花,他性情本就怪僻,竟因此而起了奇妒,凡对他妻子起过念头,纠缠过的,他都要去打那人一拐,铁拐仙这种奇怪的妒念,萧青峰做梦也想不到。
铁拐仙的说话被妻子打断,很不自然的又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好啦,打你的原因我不说了,现在我说向你赔礼的原因吧。喂,萧青峰,你今年几岁?”
萧青峰又是一怔,心道:“铁拐仙问这个干嘛?”答道:“小弟今年四十刚刚出头。”铁拐仙道:“如此说来,你比我年轻多啦。可怜你颜容苍老,发都白了,听说十多年前,你还是个蛮漂亮的小伙子呢!”萧青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微红,心道:“还不是因为你的妻子,将我无缘无故地牵入了这场漩涡,以至我为避强仇,远走塞外,终日担心,不知不觉之间,就白了少年头。青春的时光都虚度了。”只听得铁拐仙道:“萧老弟,我知道你心中埋怨什么,所以拙荆要我代她向你赔礼啦。她说牵累你遭了一场祸事,心中实是过意不去,除了向你赔罪之外,还要送你一件礼物。”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玉匣,递过去道:“你打开看看!”萧青峰打开一看,只见匣中藏的乃是一朵硕大无朋、有如巨碗、鲜红如血的大红花。萧青峰奇怪之极,莫名其妙,只听得铁拐仙续道:“这是优昙仙花,吃了可令人白发变黑,返老还童。我这个丑八怪反正用它不着,就送给你吧。”原来谢云真少年之时,号称“夺命仙子”,心狠手辣,厉害无比,做事不择手段,所以才有当年那一场凶杀,而萧青峰却糊里糊涂受了雷震子与谢云真双方的利用。谢云真结婚之后,性情渐变,甚为后悔,恰好与铁拐仙漫游西北之时,在天山上找到了一朵优昙仙花,便决意拿它来送与萧青峰作为赎罪。
萧青峰又惊又喜,说道:“呵,原来这是优昙仙花!”想起前辈的传说,这仙花要六十年才开一次,百余年前,武当派的远祖卓一航想采优昙仙花送与白发魔女,守候一生,还守不到开花。不料如今得见,而且铁拐仙还送给自己。萧青峰怔怔地看着那朵红花,不敢伸手去接。谢云真缓缓行近,一笑说道:“青峰,你吃了它吧。五年前我在川西遇见你的表妹吴绛仙,她在问候你呢。你母亲也还健在,你不想回去看看她们吗?”萧青峰心念一动,猛地想起了故乡亲友,思乡之心陡起,心道:“现在冤仇已经解开,是该回乡的时候了。我为她遭了一场大祸,要她这朵仙花,也不为过。”于是伸手接过那朵红花,仰天叹道:“飘泊江湖数十秋,相逢未白少年头。”谢云真接道:“而今好自还家去,竹马青梅觅旧游!”萧青峰大笑道:“好,好,你说得好!宇儿呵,为师的要和你分手了!”
陈天宇在这半日之间,目睹许多奇情怪事,恍如置身梦境之中,忽然听说师父要返回家乡,不禁怔住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萧青峰也觉十分难舍。铁拐仙笑道:“你这个徒弟心肠甚好,极合我的心意,我这个化子,见了别人的好东西就想乞讨,萧老弟,你这个徒弟就让了我吧。”
萧青峰喜道:“你肯收宇儿为徒,那是最好不过。宇儿,过来磕头!”陈天宇道:“师父,你真的要回去了么?”萧青峰道:“我不回去,还在这里做什么?宇儿,为师的也舍不得你,但你的父母家人都在此地,我又怎能带你回去。”铁拐仙道:“哈,你这个小娃娃也生了一对势利的眼睛,不肯拜我这个臭叫化做师父吗?”陈天宇急道:“不敢,不敢。”连忙磕头,铁拐仙哈哈大笑,道:“我可没有你师父的和气,你在我门下,要替我讨饭乞钱,若不听话,我就用这根铁拐打你的屁股。”谢云真道:“你别吓唬这好孩子啦,我说呀,你就是踏破铁鞋,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徒弟。”萧青峰咽下眼泪,看了陈天宇一眼,又看了谢云真一眼,道:“好,我去啦,宇儿,你好好听这位师父的话,若是有缘,咱们日后还能相见。”提起拂尘,飘然下山。后来萧青峰回到中原,不久就得了一位称心如意的伴侣,而且练成了青城派的第一高手,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铁拐仙笑道:“这老儿去就去了,偏好生噜苏。”谢云真悄悄说道:“你瞧,还有更噜苏的人呢!”铁拐仙回头一望,只见适才在湖边焚香礼拜的那两个尼泊尔武士,不知什么时候已回到这儿,正在冰川天女的跟前低声说话,冰川天女仰首望天,神情淡漠之极,竟不理睬他们。这两个尼泊尔武士,指手划脚,说了又说,说个不休,脸上现出一派焦急的神情,似是期待,又似哀求,他们说话的声音好似蚊叫一样,而且铁拐仙也不懂尼泊尔话,留心静听,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心中好生奇怪。陈天宇在西藏长大,西藏常有尼泊尔的人来做生意,所以他稍稍懂得几句,听出了几个断续的词儿,如“金瓶”、“父王”之类,意义却连接不起来,猛地想起了麦大侠和铁拐仙他们,在日喀则旅店之中争夺瓷瓶的事,心中想道:“莫非这两个尼泊尔武士所说之事,与那瓷瓶有关吗?但那可是瓷瓶,并不是什么金瓶呵,父王又指的是谁呢?”心中也是好生纳罕。冰川天女似乎很不耐烦,忽而高声说了一句尼泊尔话,这句话陈天宇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是说:“除非上面这座冰峰倒了,否则我此生绝不下山。”一挥玉手,指一指那座冰峰,决然说道:“去,去,你们自己回去。”她的话声并不严厉,但却似乎是一个统帅在百万军中下令一般,有一股凛然不可拂逆的神情,这刹那间,陈天宇只觉得她不但是美艳如仙,而且气度高华,既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又像尊贵之极的女王,这两个印象本极矛盾,但眼前的情景,这两个矛盾的印象却糅合为一,再难找到第二种适当的形容。
那两个尼泊尔武士面面相觑,懔然而退,不敢再说,面上却都现出一副极其失望的神情!
冰川天女随手摘了一朵野花,抛进湖中,正当冰河入口之处,水涡一卷,一瓣一瓣的花瓣随着水流漂去,冰川天女一派怅然的神情,似是心有所感,意兴阑珊,陈天宇突然想起了“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两句说话,不觉打了一个寒噤,看那雪山冰峰,高耸入云,上面定是寒冷无比;而眼前却是一湖春水,遍野花香,湖畔玉人,风华绝代,一山之上,境界悬殊;这风华绝代的玉人,却长年累月孤单一人住在雪山冰峰之上,陈天宇忽发奇想,想道:这就好比冬天里的春天,可惜这春天的景色,却永不为世人所知,雪山之中,居然会有一个天湖,已是奇妙,冰川之上,竟有一个天女,更是神奇!难道这冰川天女,将来也像这湖畔的春花,自开自落,花自飘零水自流?
陈天宇正在遐思,忽听得冰川天女悠悠说道:“我这里本不招待外人,但甘大侠乃是家父至交,铁拐仙你既奉甘大侠的遗命,万水千山,前来找我,那么我也就破一次例,请你们夫妇到我的山居小住几天。”原来自桂华生失踪之后,他的两位哥哥遍托高人寻觅。甘凤池也是受托者之一,三十年来,遍找无踪,甘凤池最重然诺,所以在身死之后,仍有遗言要徒弟寻找,铁拐仙夫妇总算不负所托,打探出天湖之上有一位冰川天女,十之八九,会是桂华生的女儿,因而寻到此间,适才铁拐仙在湖边与雷震子比武之时,正是谢云真与冰川天女会面之际。
铁拐仙笑道:“我素慕此间仙境,心有所愿,不敢请耳。你肯留我住几天,那是最好不过。”冰川天女道:“那么,大家都请下船吧,你是铁拐仙的徒弟,又是我这位芝娜妹妹的朋友,你也来吧。”陈天宇略一踌躇,也便随着他们同下小船。这时日头过午,冰川中的冰块融化更多,水流更急,挟着浮冰,自山顶奔泻而下,更是令人触目惊心。陈天宇心道:“逆流而上,比适才顺流而下,更要艰难几倍,冰川天女纵有绝世武功,也难以将这小舟在冰川之中,撑至山顶,难道她不是血肉所造的寻常之人,而竟是名符其实的天女?”对冰川天女适才在冰川之中操舟如履平地的功夫,万分不解。
只听得冰川天女道:“大家都坐定了?开船啦!”取起一枝碧玉船篙,轻轻在冰块之上一点,小舟立刻驶前几丈,忽给水流一涌,浮冰一挤,又退后丈许,冰川天女拨开浮冰,又是轻轻一点,小舟又再向前,陈天宇把眼一望,只见冰川天女全神贯注,似是颇为吃力,而舟中诸人,却都安然坐着,动也不动,陈天宇心道:“要她一人用力,这怎么过意得去?”忽见又是一股急流奔来,那小船团团乱转,竟被卷在漩涡之中,进退不得,冰屑与浪花齐飞,溅了满面。
陈天宇吃了一惊,见师父那支铁拐倚在船边,陈天宇少年热心,不假思索,拿起师父那枝铁拐,意欲助她一臂之力,铁拐沉重非常,陈天宇勉强提了起来,插入水中,用力一撑,不撑犹好,一撑之下,那小船突然打横一转,给激流一冲而下,一小半船身已浸入水中,倾侧颠簸。铁拐仙急将铁拐一把抢过,喝道:“你找死吗?”冰川天女双指一弹,发出一片浮冰,将铁拐弹开,笑道:“他也是一片好心,不必怪他。”陈天宇面上热辣辣的好不羞惭,只见那小船不知怎的,又稳住了在水流之中打转,陈天宇心中稍宽,忽见又是一股激流,自左边奔来,比先前那股激流更猛更急,挟着浮冰,哗啦啦地疾冲而下,陈天宇吓得面青唇白,暗道:“此命休矣!”忽地里,那小船向上一抛,陈天宇顿感身子一轻,就如腾云驾雾一般,似是给那股激流抛掷到九天之上,忽然又掉下来,睁开眼时,只见那小船已平稳的浮在水中,离开冰川入湖之处很远了。陈天宇大感神奇,忽听得那藏族少女芝娜笑道:“我初来时也曾给激流吓得要死,后来才知道,若然这冰川之中没有激流,小舟根本就不能上下。”原来冰川天女生于斯,长于斯,习知冰川的特性,冰川的激流就如龙卷风一样,可以回旋打转,顺着这股水流,小舟可以自然而然地被它倒卷上去,所以在冰川之中行舟,虽然也要具有不寻常的武功,但却并非神迹。
不用一个时辰,小舟已到了山顶,陈天宇陡觉眼前一亮,只见山上建筑,如同宫殿,那些屋宇都是水晶、云石、晶盐;或者坚冰所造,通体透明,在夕阳返照之下,只觉霞彩夺目,闪闪生光,端的是人间罕见的奇景,胜似传说中的贝阙珠宫。陈天宇本已疲倦非常,见此奇景,也觉精神一振,但心中却自想道:“冰川天女一人,住这么大的宫殿,不太寂寞了么?”芝娜笑道:“天女姐姐,你若肯收我作你的侍女,我真愿意终老此间了。”冰川天女道:“傻丫头,这地方你怎住得惯?何况你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想报父母之仇吗?”芝娜黯然不语,冰川天女又道:“你老是叫我天女姐姐,不怕外人见笑么?我只不过住在冰川之上罢了,哪里是什么天女呢?我姓桂,名叫桂冰娥,铁拐仙夫妇,你们大约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谢云真笑道:“这名字真好,不过你美若天人,我还是叫你做天女姐姐。”
冰川天女带领众人,走入宫殿,双掌一拍,只见每幢宫殿之前,都出现了一位宫装少女,因为宫殿透明,所以里面虽然是重门叠户,那些宫装少女,却都隐约可见,奇怪的是,那些侍女虽然个个都是妙曼多姿,但装束体态、非藏非汉,不知是来自何方?
陈天宇目眩神迷,感觉似乎是走入了神话中的境界。冰川天女道:“你们跋涉风尘,旅途劳顿,先歇歇吧。”叫侍女引他们去休息,铁拐仙夫妇、陈天宇与芝娜四人都被分隔开来,每人进一间宫殿。
宫中道路弯弯曲曲,陈天宇随着侍女走过几道回廊,到了一处花园,但见奇花异草,触目都是,有的花开如雪,有的灿若云霞,有的黑如墨兰,有的红若玫瑰,有的牵藤附葛,有的石隙横生,都说不出名字来。陈天宇目不暇给,只听得那侍女说道:“相公请入这间屋子歇息,有什么事情叫我,可以牵动屋角的铜线,我就知道了。这里道路纷歧,相公若出园中游玩,请记着这个标记,以免迷失。”用手指给陈天宇看,陈天宇所住的这间宫殿,屋顶雕有一个石狮,远远望去,其他宫殿,或者是雕有骏马,或者是老虎,或者是凤凰,都有标志。这蛮女相貌虽殊中土,但却说得一口很好的北京话,清甜圆润,听起来很是舒服。
侍女交待清楚,便自退下。陈天宇推开房门,忽见房中突然现出几个少年,都带着惊愕的表情,迎面而来,陈天宇吃了一惊,仔细看时,却原来是自己的影子。这间宫殿是云石所造,四面墙壁都嵌有玻璃镜子,纤毫毕现,当时这种琢磨精美的照身镜都是从西洋运来的,陈天宇虽然见过,但却没有这么精美,也没有这么多,是以感到惊讶。房中布置,清雅富丽,兼而有之,丝织锦被配以描金帐子,檀香书桌上供一瓶不知名的异花,发散着幽幽的清香,墙壁上还挂有一座西洋时辰钟,的的答答地响着。那时,西洋的时辰钟运入中国的还少,陈天宇只在土司家里见过一次,禁不住对这时辰钟也瞧了老半天。
再仔细看时,墙壁上还挂有两幅字画,画面一男一女,男的是个黄衣少年,腰悬长剑,丰神俊秀,女的却是位古装美人,柳叶双眉,瓜子脸儿,清秀之极,体态形貌与冰川天女本来甚不相同,但乍眼一看,眉目之间,却又有些神似。再看那幅字,字迹娟秀,似乎是女子的书法。题的是一首词。词道:
引离杯,歌离怨,诉离情。是谁谱掠水鸿惊,秋娘金缕,曲终人散数峰青?悠悠不向谢桥去,梦绕燕京。
杯空满,歌空好,琴空妙,月空明;只兰苑人去尘生。江南冬暮,怅年年雪冷风清。故人天际,问谁来同慰飘零。
底下一行小字是“录亡父忆母旧作。浣莲。”陈天宇这才醒起,原来这画中男女,乃是冰川天女的祖父祖母——桂仲明和冒浣莲,这首词乃是冒浣莲的父亲冒辟疆的作品。
陈天宇不由得疑云大起:冰川天女是桂仲明的孙女,此事已经奇怪;这高山上的宫殿,和宫殿中的那许多蛮女,更是出奇,冰川天女的身世,虽然已揭了一角,但半明半暗之间,却是更增神秘。
这一晚,晚餐由侍女送来,陈天宇始终没有见着铁拐仙夫妇的面。是夜,陈天宇辗转反侧,一会儿想起了那藏族少女芝娜,一会儿想起了冰川天女,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所拜的师父铁拐仙夫妇的古怪行径,思潮起伏,不能入睡,偶从窗口望出,但见外面一片银白,在冰峰的雪光掩映之下,那些奇花异草,如同蒙上一层薄雾冰绡,又如在玻璃世界之中,添了许多美妙的神秘的色彩,这奇景的是人间罕遇,旷世难逢,陈天宇忍不住悄悄地起来,披上衣裳,推开宫门,出去赏览。
忽听得一阵微细的语声,远远传来,陈天宇在假山后面一伏,只见两条人影正朝着自己这面行来,走在前面的是自己的师父铁拐仙,陈天宇心中大奇,想道:他们在这个时分,出来做甚?又怕冰川天女瞧见了他,怪他在深夜之时,在宫中行走,因此动也不动,不敢出去招呼。
这两人走到陈天宇十余丈之地,忽然停着,只听得冰川天女说道:“多谢你这次上山报讯,更多谢叔伯们对我关心,但我已立誓此生此世,再不下山半步的了。”铁拐仙道:“但,但是那个金瓶,关系极其重大,想当年,七剑下天山,你的祖父祖母,同凌未风大侠一起,同抗清兵,你是桂大侠的孙女儿,难道就忍见西藏沦为满虏的藩属吗?这金瓶一到,西藏可就完啦!”冰川天女冷冷说道:“我不理这些事情。”声调十分坚决,毫无挽回余地。铁拐仙叹了口气,正想再说,只听得冰川天女又道:“除非这座冰峰倒了,否则我的心志不移。你们夫妇远来,我本该稍尽地主之谊,招待你们小住几日,这话亦说过了。无奈我以前曾发过誓言,有谁敢劝我下山的,即算他是我的长辈,我也不能招待。铁拐仙,多谢你这次的心事,明日我叫侍女送你们下去,以后你们也不必再来探我啦。”冰川天女背向着陈天宇,陈天宇瞧不见她的面容,她说话的声调,听来亦甚温柔,但却是说得斩钉截铁,就如一个女王,宣布了一道命令一般。此言一出,铁拐仙登时静默,陈天宇亦是诧异非常,心道:这冰川天女怎的这样不近人情,这不是公然下了逐客令吗?不知怎的,陈天宇忽感对这如同仙境的地方,有说不出的留恋,尤其对那神秘的藏族少女,更是依依不舍,想起明日就要随师父下山,以后再也无缘到此,心中不觉怅然。
但见玉宇无尘,冰峰映月,万籁无声,满园子静寂寂的,静默了许久许久,才听得铁拐仙道:“冒犯姑娘,不敢求恕,姑娘吩咐,遵命就是。”随即又听到脚步声渐远渐杳,陈天宇从假山石后望出来,冰川天女与铁拐仙的背影都不见了。
陈天宇吁了口气,步出假山,忽见前面分花拂柳,又走出一人,陈天宇正想躲避,只听得一个银铃似的声音说道:“嗯,你还未睡么?”定睛一看,正是那神秘的藏族少女芝娜。头上披着白纱,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放光,嘴角仍然孕育着那种令人莫测高深的微笑。陈天宇心道:冰川天女虽然是风华绝代,美若天人,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总是令人不敢亲近;这少女虽则也令人感到神秘,比较起来,却是令人感到易于接近。
那藏族少女微微一笑,道:“多谢你屡次救命之恩,只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陈天宇道:“嗯,适才的事你都知道了?”芝娜点了点头,道:“天女姐姐说,你师父要去抢夺金瓶,只恐有性命之险,叫你小心。”陈天宇吃了一惊,道:“我给他们弄得莫名其妙,究竟要抢夺的金瓶是什么东西?”芝娜道,“你没有听说过金本巴瓶吗?”陈天宇道:“没有听过。”
那藏族少女秀眉微蹙,面色凝重,低声说道:“你可知道咱们这里的达赖班禅两位活佛,以及呼图克图等大活佛都是转世的?”原来西藏对达赖喇嘛、班禅喇嘛,以及次一级的呼图克图(活佛封号),都称为活佛,认为他们圆寂(死)之后可以转生。但是究竟生在哪里?何时转生?却是一个大问题。以往的规矩只凭当时当地有声望的活佛或者“吹忠”(巫师)降神作法,指定一个方向,叫人寻找。但往往各指一人,弄到同时出现几个转生的达赖或者班禅,真假难分,无所适从,甚至发生争执,引起纠纷。例如就在驻藏大臣福康安的任内,就曾出现过两个转世的第六世达赖喇嘛,引起重大争执。陈天宇在西藏长大,对这些事情,当然清楚。
陈天宇点了点头,芝娜道:“就因为活佛转世,时时发生纠纷,所以听说清朝的皇帝要颁发一个金本巴瓶(本巴是藏语‘瓶子’的意思。)若有纠纷,就叫吹忠将各个被认为是转世活佛的姓名,各写一签,放在瓶内,对众拈定。听说这个金本巴瓶就快要由北京颁发,到时达赖班禅以及各僧俗官员,都要举行极隆重的迎接仪式,然后将它供在拉萨市中心的大昭寺楼上,从此永传后世,作为西藏最最重要的圣物。你想这样重要的圣物,该有多少高手保护?你的师父要去抢夺,这可不是寻死吗?”
陈天宇正欲问她怎会知道此事,想起她是沁布藩王的女儿,便不再问了。陈天宇的父亲是清廷派驻西藏的一个官员,陈天宇虽然对满洲人也不大满意,但却隐隐觉得,朝廷这件事情,也似乎做得不错,最少可以减少西藏的纠纷,不明他的师父为何却要反对?
芝娜叹了口气,道:“我们西藏人最崇拜活佛,若然你们汉人毁坏了这个金本巴瓶,抢走了我们的圣物,那么汉藏之间的仇恨,恐怕会越结越深。听说你们汉人之中,有一些侠士,生怕西藏接受了金本巴瓶之后,政教制度都受朝廷的规定,就要变成满清的藩属,因此誓死从中破坏,但只恐这番好心,我们西藏人会把它当成恶意。你还是劝你的师父不要插手的好。”陈天宇道:“我师父的脾气古怪,我还是新近拜师,怎敢在他跟前说话?”
两人静默了一会,陈天宇道:“芝娜,你是怎样和萨迦的土司结仇的?”话出之后,忽觉太过冒昧,交浅言深,只怕自讨没趣。芝娜却并不在意,轻掠云鬓,低声说道:“你曾在土司家中救过我的性命,你不问我,我也该对你说说。我且给你说一个故事。除了天女姐姐之外,你是这世界上第二个听我故事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据说在你们汉人叫做唐朝的时候,吐谷浑(今青海一带)入寇西藏,西藏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打退了吐谷浑的军队。不久藏王大婚,皇后就是你们唐朝的文成公主,藏王趁着结婚大典,大封有战功的将士,那位将军功劳最大,藏王便赏给他跑马一日之地,让他自立,那位将军十分善于骑马,翻山涉水并不择路,据说一日之内,便跑了五千多里的一个大圈子,于是这片土地归他所有,受封藩王的这位将军便是我的始祖。”
“代代相传,传到了第五十代便是我的父亲沁布藩王,管辖四大土司,其中以萨迦土司权势最大,他的妻子又正是我堂伯的女儿,上司下属的关系加上亲戚的关系,两家的来往就更亲密了。”
“我的父亲最爱打猎,想不到有一天他为了追赶一只金毛野狐,没留神被头上的树枝撞着,堕马惨死。我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依照长辈的公议,该由我的嫡亲叔叔继承,然后才是我的堂兄弟们。想不到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先是我的那位叔叔在喝了一碗马奶之后,忽然浑身青肿当晚就咽气了,接着他的儿子在玩捉迷藏的时候,又忽然从树上跌下来摔死。接着我的堂兄弟们一个接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得怪病暴毙,死者都是浑身青肿,七窍流血,老人们说是鬼魂作祟,全家都躲在家中的神庙里,神庙外边上了大铁锁,并用石灰围着院墙撒了一道白线,据说可以拦着鬼魂不能入来,呀,那些日子可怕极了!”
陈天宇打了一个寒噤,眼前美丽的景色也变得阴森可怖。只听得芝娜续道:“我的堂兄弟一个接着一个暴毙身亡,不到一个月,都死得干干净净。这一天,我最后一个堂弟,只有三岁大的孩子也死了,我害怕非常,心里头有个预兆,好像感到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这天是我父亲的回魂祭(藏俗迷信死后二十八天,魂魄可以回来,届时家人要举行回魂祭),本该在王府设灵,让族人拜祭,但为了这一连串古怪的可怖的事件,我们都不敢出神庙半步,别人也不敢到我家里来,害怕鬼魂作祟。”
“但却有一人不怕,这人是我的舅舅,名叫洛珠,你听过这名字吗?”陈天宇道:“听父亲说过。他是沁布的第一名勇士,我师父说他是天龙派有数的人物。”芝娜点了点头,道:“我的舅舅本事很大,他也喜欢打猎,他一人可以降伏一只犀牛,他不害怕鬼魂,那一天他来了,晚上便同我们一起守灵,伴我们过夜。”
“我害怕得很,本来我每天晚上,是跟妈妈一间房子睡的,这一晚我要舅舅跟我同房,我妈要守到五更才睡,和两个侍女在外面守灵。”
“这一晚我怎样也睡不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以为是我爸爸鬼魂回来。但心里一想,爸爸生前最爱我,若然他变了鬼魂,也该保佑我,保佑我的母亲,让我们不受其他野鬼的侵害。”
“三更过去了,四更也敲了,家人婢仆都睡了,神庙里一片寂静,只有外面那座西洋时辰钟滴答滴答地响着,静得令人心跳。房里有两张床,我睡里面那张,舅舅睡外面那张,我睡不着,睁大眼睛,从门缝里瞧出去,外面烛光摇晃,我想起妈妈一个人在外面,很害怕,想大声叫嚷,叫妈妈不要守了,快点回来伴我。还没有叫出声,忽然外面的烛光,一下子全都熄灭。”
“只听得妈妈一声厉叫,叫得我汗毛直竖,陡然间舅舅大喝一声,呼的一拳捣出,床板也轰隆塌了,这时我才瞧见一条黑影,与我舅舅打作一团。”
“打了一阵,舅舅将他迫出房外,不准他来侵害我,从房子里望出去,只见两条黑影,纵跃搏击,每一拳打出,都是呼呼挟风,已分不出谁是舅父,谁是刺客,桌椅家具都给打折,乒乒乓乓的乱响,忽听得我舅父又大叫一声,声音惨厉,我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舅父也中了那人的毒手,险险晕了过去。但这一声之后,外面又忽然静了下来,我睁开眼睛,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道:‘是舅舅吗?’”陈天宇听得紧张之极,不自觉也用同样口吻问道:“是舅舅吗?”
芝娜吁了口气,道:“是舅舅。他有点气喘,但声音却很迫促,而且颤抖,他说:‘嗯,芝娜,是我,快跟我走。’我已经吓得不会走动,他将我一把抱了起来,走出外面,我道:‘妈妈呢?叫妈妈也一同走。’舅舅叹了口气,不回答我,踢开神庙庙门,跨上一匹战马,连夜奔逃。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和那两个侍女,都给刺客杀了,那刺客本来要杀我的,不是舅舅,我早已丧命了。”
“舅舅马不停蹄,一夜之间,疾跑二百多里,他这才告诉我,我的叔叔和堂兄弟们,都是给那个刺客害死的,那刺客练有一种歹毒的功夫,叫做‘七阴掌’,只要身体任何部分,中了他的一掌,便会浑身青肿,七窍流血而亡!他昨晚拼了性命,虽然将那人打退,但也已中了一掌。”
“我吓得魂不附体,急问怎么办?舅舅说,他练有内功,可以抵御七日,他听说念青唐古拉山上有天湖,湖边有个仙女,天湖的圣水和山上的一种曼陀罗花,可以医治百病,他想不出其他办法,就不管是真是假,背着我冒着艰难困苦,攀登上念青唐古拉山。”
“可是他身受内伤,又连日奔波,攀登高山,刚看见天湖的湖水,大喜过望,叫了一声,就晕倒了。我叫不醒他,哀哀痛哭,肚了又饥又饿,哭了一场,也晕倒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舅舅不见了,却见一个美貌少女,站在我的面前,我心里想道:‘这一定是住在天湖边的仙女了。’便道:‘仙女姐姐,我的舅舅呢?’那女子微微一笑,道:‘那人是你的舅舅吗?我不是仙女,我姓桂,名叫冰娥,别人也叫我做冰川天女。’我又问道:‘天女姐姐,我的舅舅呢?’冰川天女道:‘我这里不准外人上来,你的舅舅已给我赶下山了。’我号啕大哭,冰川天女安慰我道:‘你不要哭,我替你的舅舅治好了伤,他的性命已保住了,要不然他还能下山吗?’我想这位天女姐姐救了我的舅舅,却又赶他下山,心里便莫名其妙的害怕,道:‘天女姐姐,你也赶我下山吗?’那时我一点也不会武功,若然要我一人下山,不跌死也会饿死。”
“冰川天女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与你有缘,所以将你留下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从未见过外人,想知道一些尘世间的事情,她又欢喜我的眼睛像她,所以将我留下来。”陈天宇经她一说,不禁留意她的眼睛,只觉她的眼睛又圆又大,眼珠微碧,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就像白水银里包着两颗黑水银,果然有点像冰川天女的眼睛。
芝娜面上泛起一片羞红,低下头道:“我见她对我很是和善,便留下来,将身世经历告诉了她。”
陈天宇道:“后来怎样?”芝娜道:“冰川天女虽然没有在我的面前显露过惊人的武功,但我已知道她是非常之人,便想拜她为师,跟她学点本领,她说:我素来不理尘世之事,更不想做人师父。我苦苦哀求,后来她说:好吧,看在你身世可怜,我便以姐妹之谊,传你武功口诀,以三日为期,你能领会多少,那就全看你的造化了。我学了口诀,又在她宫中住了一月,私下里向她的侍女们讨教练习,果然得益不少,本来她还要留我多住的,我复仇心切,住了一个月便下山了。呀,哪知道她教的虽是极精微深奥的武功,我资质愚鲁,却是领会不多,仇报不成,反险些丢了性命。”
她说的自然是谦逊之辞。要知以芝娜现在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非庸手,轻功更比陈天宇还要高明。陈天宇听了不由得心中骇服,想道:“她只学了三日武功,便有如斯造诣,冰川天女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测,她的聪明悟性,在这世上也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
芝娜续道:“我下山之后,打探我的家事,才知道我家的种种惨事,都是萨迦土司的所作所为。就在那一晚之后,继承我父亲的近支远支亲属都死光了,我失了踪,我妈妈也死了,沁布藩王的王位,再也找不到适当的承继之人。第二天,萨迦土司带领人马来了,以姻亲的身份,硬要拥立我的堂伯,也就是他的岳父为王,族中长老慑于他的威势,没人敢道半个不字,我的堂伯年已六十开外,犹如风中残烛,昏庸老朽,毫无作为,萨迦土司派他的长子来做涅巴,美其名曰外孙来给外公分劳,帮理政事,实际是他做了太上皇,沁布藩王的土地也被他侵夺了不少。我恨极了他,发誓不管任何艰苦,定要把他杀了。后来我报仇失败的事,你都知道,我不必多说了。”
陈天宇道:“冰川天女答应再传你的武功吗?”芝娜道:“她答应再教我三日,此后,我能否报仇,就全是我的事了。”陈天宇激动说道:“我替你报仇。”芝娜微微一笑,道:“是么,我多谢你啦。只是父母之仇,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借外人之力的。再者萨迦土司养有许多能人,那会使七阴掌的刺客,只是其中之一,以你我此刻的武功,再练三年五载,也未必近得了他。”陈天宇想起自己本事低微,却口出大言,不觉甚是羞愧。
月光之下,但见芝娜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感激的谢意,忽而幽幽说道:“明天你不是要跟你的师父走么?”陈天宇心神动荡,低声叹道:“是呵,明天我就要随师父走了。”话声未了,忽听得花园那边,隐隐传来了铁拐仙的叱咤之声。正是:
冰宫来怪客,剑底见奇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